不同的身份、文化以及社会地位都对哭泣赋予了不同的意义。研究哭泣能让我们更好地认识自己。
全方位审视眼泪和哭泣能让人明白其中的深意
人们常将眼泪作为研究的对象,也常常嘲讽哭泣这一行为。他们认为眼泪代表了女性化、自我放纵和戏剧夸张。从这些见解中不难看出,在男权主义的定义下什么应该被重视、什么可以被嘲笑。作文老师会教学生不要用哭泣来表现角色的悲伤,因为那样会显得廉价。与之相对的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强调“痛快大哭”的重要性,义愤填膺地捍卫一切形式的哭泣,并几乎把泪水视作身份的象征。他们宣称自己是“好哭之人”,并歌颂哭泣对灵魂的净化功效。他们的反对者则教导说:“克服一下吧。”要求人们应不受哭泣影响、继续那些在他们看来被哭泣阻碍的进步与行动。
不过,与其带着预设的信念来看待泪水的价值,或是带着羞愧和厌恶之情来逃避哭泣,都不如全方位审视眼泪和哭泣更能让人明白其中的深意,去追寻那些由眼泪和哭泣带来的各色花样。
眼泪不全都一样。人体产生的眼泪有三种:第一种是基础性眼泪,会在眼球上形成一个油性层以防止眼球干燥;第二种是反射性眼泪,在眼睛被切洋葱或粉尘刺激到、需要将刺激物冲刷走时出现;第三种是情绪性眼泪,会出于情感原因而掉落。值得注意的是,情绪性眼泪比基础性和反射性眼泪的蛋白质水平更高,这就使它们更浓稠,流淌的速度更缓慢。
这种浓度的差异很让人着迷。眼泪顺着脸颊流淌的时间越长,那么它们被他人注意到、信息被传达出去的机会就越大。所以说眼泪是一种社会性信号。
有些人不这么认为,因为人有时会独自哭泣。但即使没有旁人,眼泪也会向外涌出,来寻求安慰。那样的信息可以是传达给自我的社会性信息:有时候,孤单的哭泣者会双臂环抱自己,创造出安抚自己的拥抱。在这种时刻,人们可能会想起诗人阿蒂尔 • 兰波( Arthur Rimbaud)的宣言:我即他人。有时候,人既是哭泣这一信号的发出者,又是这一信号的接收者。
由于文化、社会地位、权力以及信仰的不同,哭泣的社会性信号引起的后果也会不同。此前,一名驻校安全人员被叫到教室后,发现是一名7岁黑人小男孩正在哭闹,于是他给这个小男孩戴上了手铐。而同样是哭泣,一位白人警官在她邻居家中杀死了她的黑人邻居,这位警官在法庭上讲到这件事时她哭了出来,而审判她的黑人法官却在之后给了她一个拥抱。
眼泪通常是“白人至上”之轮的润滑油。许多人,包括布兰妮 • 库珀(Brittney Cooper)和露比 • 哈马德(Ruby Hamad),都写过白人妇女眼泪的危害——在漫长的历史中,这种眼泪是如何为压迫黑人、土著以及有色人种推波助澜的。
医生靠着自己精准的工具来描述眼泪。他们会在病人的眼睛上悬挂一些细长的小纸片,这些矩形纸片会随着泪水流出而逐渐改变颜色,医生以此来测量眼泪量。当精神病医生诊断抑郁症时,她会为患者提供多个选项来让患者对自己哭泣的状况进行描述,这些选项下至“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哭泣了”,上至“我为每件事都哭泣”,最终以“我想哭,但我哭不出来”的麻木不仁告终。这让我想起了失温症,那种越来越剧烈、让全身颤抖的疼痛会在人临死前变成突如其来的暖意。
我的抑郁症还没有到那种麻木不仁的地步。我的状态是,当抑郁到了最糟糕的状态时,我会因为一件事浑身颤抖地哭整整一个小时,尽管那件事简单到就像把刀掉在了地板上。我正学着不带着自傲或者羞愧(希望如此)来诉说这些事情,但是眼泪就是有放大和扭曲事物的习性,它们的本质——它们的情绪根源——会让人很难平铺直叙地表述这些感受。
这就是为什么我尝试尽可能地说出眼泪的作用。眼泪可以在人与人之间形成紧密的联系,也可以造成令人厌恶的隔阂。它们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对自我的认知以及对世界的认知是否一致。
当我的孩子还不会走路的那会儿,有一天她哭了,因为她想吃的那颗柠檬被吃过后会变得不完整
我曾经读到过有人说自己是因为美学体验而哭泣,比如“孩子的出生”或者“最新款兰博基尼的发布”。这两个例子让我很困惑。我经历过两次孩子的出生(其中一次我是那个出生的孩子,另一次是那个生孩子的母亲),而我搞不清楚为什么生孩子会被归为“美学体验”。必须承认,我从没见过兰博基尼(不管是不是最新发布的款式),但在我的设想中,我没有哭的冲动。我很难想象与一个美学观念和我相差这么多的人产生任何连接的可能,老实说我根本无法想象他哭泣的样子。或许他脸上淌下的不是泪,而是一辆辆真实的小兰博基尼。
最具潜力的哭泣是那种突破预期、突破固有模式、出乎意料的哭泣,那种可以揭露出人们用以对抗日常洪流的、那些小而奇怪的情绪暗流的哭泣。这种哭泣既不会落入老生常谈,也不会让我嗤之以鼻。相反,它为我的理解指出了新思路的可能、新想法的融合。当我的孩子还不会走路的那会儿,有一天她哭了,因为她想吃的那颗柠檬被吃过后会变得不完整。为什么这个场景让我如此触动?我想,那是因为透过她的泪水看到的那颗柠檬,会比从我儿时起到现在所看到的所有柠檬都更为真实。它不是商品,也不是那个用来榨出人生幸福课的隐喻。它就是柠檬,坦坦荡荡地带着全部的自我和自有的缺陷。一颗不再存在的柠檬——怪不得她会哭。
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歌唱和哭泣几乎不可能同时完成。在哭泣的时候,喉部的肌肉没有办法同时执行“塑造歌声”和“保持打开、最大量摄入氧气”的命令(后者常常会在哭泣时被无意识地激发出来)。这让我相信,哭泣的对立面不是发笑(我的论点是这二者为姊妹),而是歌唱。我们的地球正被资本主义引发的恐惧前所未有地深深包裹着,栖息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星球上,作为诗人和人类的我想要同时关注这两个时刻:歌唱的时刻和声音破碎(哭泣)的时刻。
最近,我一直在想眼泪爆发点这个问题,部分原因是一次与伊朗裔美国诗人卡韦赫 • 阿克巴(Kaveh Akbar)的对话,那场对话中我们讨论了英语的语言局限性以及唇齿边发生的所有暴力。不久前,时值美国再次用战争来威胁伊朗,他就我们曾讨论的话题发表了一篇新的演说,并将它发给了我。他写道,英语是“用来促进和保护种族灭绝、奴隶制、生态灭绝、核武器的制造和部署此类种种的技术,是我们作画的颜料。”
当人们达到了语言表达和自我管理的极限时,他们就会哭泣。这并不意味着在那一刻之前他们说的话一定是好话或是真话。但它确实意味着一个爆发点的来临,意味着是时候去注意眼泪所指向的系统了。
好在收获很大。多年的研究让我发现,关于哭泣我仍然能学到不少相当新鲜的理解,有的是生理上的,有的是比喻式的。例如,事实证明,眼泪快下来的时候,你以为堵在嗓子里的肿块其实压根就不是肿块。喉咙接受了大脑的指令,需要在痛苦中保持呼吸,所以喉咙的肌肉保持开放。当你做吞咽动作时,肌肉会抵抗,从而产生阻塞的感觉。这一事实让有些人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的喉咙不会闭锁,他们的身体在照顾他们,给他们带来了急需的空气。如果我们以相同的眼光来看待哭泣,不再将哭泣视为终点,而将它视为一个通道,那会怎样呢?如果我们能够看透眼泪,从而理解那些能由眼泪揭露的、花样纷繁的喜悦、压抑、悲伤、美丽、暴力和蜕变潜质,那又会怎样呢?
资料来源 The Guar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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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希瑟 • 克里斯特尔(Heather Christle)是一位诗人,著有《哭泣之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