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刻的自我认知或许是成功的秘诀。

当你的目光掠过眼前的这些文字,你很可能不光光是在阅读,还在思考自己所阅读的内容。你能看清并理解字句吗?你能集中注意力吗?你有足够时间阅读这篇文章还是只能匆匆扫过它?

心理学家用一个术语定义这类意识:元认知,即对认知的认知。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一个决定性特征就在于我们能审视和反思自我。不过我们经常忽视它在塑造我们生活方面的力量(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良好的自我认知似乎不如数学运算能力或记忆能力那么实用。在某种意义上,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元认知就像管弦乐队的指挥,有时会引导演奏者向正确(或错误)的方向施展技艺。

现在,我的实验室和其他研究同行正在揭开自知的面纱,这会让人们对反思性思维的力量有全新的理解和尊重。我们已经找到了测量它的方法,甚至能使用大脑扫描仪观察它的运作。

我们的发现表明人们需要重新思考对痴呆等疾病的理解;此外,自我认知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影响:提高自知可以让我们做出更优的决定,更敏锐和理性地分辨假新闻,帮助我们在压力状态下更清晰地思考。正如一个优秀的指挥家可以区分常规排练和世界级的表演,元认知的微妙影响可能决定生活许多方面的成功或失败。

我们在各种情况下都可能要依靠元认知。例如,在复习准备考试时,你或许会反思自己对知识的掌握情况,或者是否需要针对性地复习某些主题——这是关于记忆的元认知。又例如,在拜访配镜师时,你可能会被问到佩戴一副新眼镜后,你的视力是不是更好了——你要做关于感知的元认知。就更广的角度来说,我们可以尝试采取某种第三人称视角来审视自己个性、技能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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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你的想法

人类很早就开始认为自我认知是有益的,甚至古希腊人以前的思想家就已经提出,人们应该努力学会自我认知,它是幸福生活的根基。

即便如此,直到最近,元认知才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科研目标。几百年前的勒内 · 笛卡尔靠自我认知得出了著名的结论“我思故我在”,并指出“没有什么比我自己的头脑更容易或更清晰地被我感知了”,但这种观点几乎无法引申出自我意识可能只是一个大脑过程——且与其他过程一样容易出现错误或功能障碍——的观点。19世纪的法国哲学家奥古斯特 · 孔德认为,自我反思可能是一种心理过程的想法属无稽之谈,大脑根本不可能将其思想转向自身。鉴于此,我们曾认为,自我意识是神秘的、不可定义的,而且是科学的禁区。

我们现在知道孔德担心的前提是错误的,也不再将人脑视作一个单一的、不可分割的器官。当我们反思自我时,特定的大脑网络就会进入活跃状态;而如果它们遭遇损伤或疾病,元认知也会因此出现破坏性损伤。

我在伦敦大学学院的实验室致力于了解人类元认知的机制和神经基础。我们对“人们对他们所做的和不知道的事情的自信心”这类问题特别感兴趣。例如,在问答测验(pub quiz,在英国非常流行的一种一问一答形式的社交活动)中,你可能会跟你的队友确认,他们是否知道正确的答案(这种行为测试了他们对自己记忆的信心);或者,你可能会质疑朋友所说的“刚刚在拥挤大街上看到的名人是否真为本人”(这测试了他们对自己知觉的信心)。如果对了,我们的信心更强;如果错了,信心受挫,我们的元认知敏感度(我们的自我评估对自身表现变化的敏感程度,心理学概念)就会增强。这与我们通常情况下的信心水平有着微妙但显著的不同,这种不同被称为元认知偏差(metacognitive bias)。许多问答测验团队都受到了元认知敏感度差的人的影响。

在实验室中度量这些不同方面的自我认知的一种方法是使用基于计算机的测试。在一项任务中,我们要求人们快速判断两个图像中哪一个包含更多的点,然后在同一个尺度上评估他们对自己判断的信心。通过多次观测某人的信心并记录其随后回答的对错,我们可以建立关于此人元认知的详细统计图。这也使我们能够将他们的元认知能力总结为一组参数——比如敏感性和偏见,被称为元认知指纹(metacognitive fingerprint)。

心理学家对支持这种自我认知的大脑回路有了越来越深入的了解。脑损伤可能导致元认知问题的第一个线索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工作的亚瑟 · 岛村(Arthur Shimamura)正研究因颞叶(已知对记忆很重要的区域)受损而失忆的人。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些患者并不知道自己存在记忆问题。在实验室测试中,他们表现出了元认知方面的重大缺陷:他们无法评估自己对正确或错误答案的信心。而事实证明,这些有元认知缺陷的人的前额皮层(PFC)也存在损伤。前额皮层是大脑中涉及复杂思维、决策和性格的部分——更具体地说,PFC损伤会影响到决定人类拥有最高层次智慧的核心体系。

这与我们从动物模型发现的情况相符。一项研究表明,啮齿动物大脑前部的眶额皮层中的神经元决定着它们对气味判断的自信心,衡量标准是大鼠在做出决断后愿意等待奖励的时间。来自同一实验室的另一项实验表明,使这些神经元回路失活会损害元认知,而气味决定的准确性并不受此影响。

在另一项研究中,我和同事发现健康人前额皮层的细微结构差异可预测其元认知指纹。从那时起,我的团队开始借助功能性磁共振成像(MRI)技术描述不同前额叶亚区的激活模式如何预测人们对决策的自信程度。

不过除了自信,元认知还有一个更复杂的方面,它或许是人类独有的,使我们能有意识地思考自己的思想和他人的思想。这种“外显”形式的自我认知出现于3~4岁,会在整个青春期持续发展,并与心智化(我们对他人心理状态的认知)共享同一套神经机制。

事实上,现在看来,引发此种外显元认知的大脑计算很可能是一个“二级”(second-order)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我们通过各种线索推断出自己对自己决定或行动的自信程度——同样地,我们通过他人的所做所说来推断他们大脑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外显元认知的大脑回路有一个“广角镜头”,因此它能汇集来自不同来源的信息,并标记这些信息以创建对我们技能和能力的抽象估计(我们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此项研究告诉我们的是,人类大脑拥有特定的自我认知的算法;反过来,这也意味着脑损伤对自我认知的影响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广泛。

痴呆症患者可能会经历临床医生所说的疾病感缺失或“洞察力”丧失——不知道自己有认知问题。了解洞察力丧失成因的一种方法是,该疾病不仅影响与记忆和认知有关的大脑回路,还影响负责维持正常自我意识的大脑回路。如果元认知能力受损,我们可能意识不到自身能力的变化,也无法理解我们失去了什么,这可能会导致人们不愿意寻求帮助,或采取某些措施(例如写清单)来应对记忆力衰退。虽然临床医生敏锐地意识到缺乏洞察力是早期痴呆症的一个主要特征,但元认知还没成为痴呆症的标准神经心理学评估的一部分。

更好的决策

正如古希腊人也相信的那样,准确的元认知对于一系列的努力能否换来成功至关重要。如果学生清楚地了解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他们便能就下一步学习什么做出正确的决定。这些决定可能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它们最终或许会成为考试通过与否的关键。

此外,最近的研究表明,拥有进行“认知反射”的能力——可避免选择“最初感觉是对的,但其实是错误”的答案——能帮助我们抵制错误信息和假新闻。

元认知的最后一个好处在于它可以帮助我们与他人合作。实验室研究表明,与队友分享有关信心的信息有助于团队做出更好的决策。

我们的元认知指纹出现在童年时期,但即便在成年期,元认知也并非一成不变,且可能受到压力或心理健康差异的影响。在我的实验室的一项研究中,我们要求数百人回答有关不同心理健康症状的问题。从他们的回答模式中,我们可以看出每个人在心理健康的三个核心维度——焦虑和抑郁程度,强迫行为和侵入性思维的程度,以及社交退缩程度——上的位置。他们在这些维度上的位置可预测他们的元认知指纹。更焦虑和抑郁的人自信心较低,而元认知敏感性则更高;有强迫行为和侵入性思想的人则表现出相反的模式。

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元认知依赖于特定、可塑的大脑过程,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一个重要问题:我们能否改变这种神经回路进而提高自我认知?

大量的自我帮助类书籍和博客鼓励我们“找到自己”并提高自我认知,但鲜有人关注它的实际运作方式,或使用客观工具评估元认知的潜在收益。问卷形式的自我认知评估不太有价值,因为根据定义,如果你的元认知能力很差,那么其实你就不太可能准确地了解并报告这个“差”。因此,这些自助类方法尚无定论。

元认知神经科学的工具是更好的选择,因为它们可以帮助我们直接瞄准自我意识机制。爱尔兰都柏林圣三一学院的研究人员发现,将经颅直流电刺激(简称IDCS,一种非侵入性的,利用恒定、低强度直流电调节大脑皮层神经元活动的技术)施用于前额皮层,可以让老年人更容易意识到他们在处理简单任务时犯的错误。

增加大脑多巴胺水平和降低去甲肾上腺素水平的药物也被证明可提高元认知敏感度(同时不改变其他方面表现),有利于自我认知。

日本国际电气通信基础技术研究所(ART)的研究人员开发了“实时”脑部扫描技术,可用于训练人们激活与其元认知信心水平相关的特定神经活动模式。之后的实验项目也证明,参与者借助此技术训练两天后,自身元认知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接受过增强“高自信”大脑模式训练的人对不相关的任务抱有更大自信,而那些接受了增强“低信心”大脑模式训练的人则表现出相反的变化。

大脑刺激和设计药物是提高自我认知的极端方法,而我们中的更多人可能更愿意用相对简单的方式训练元认知。鉴于此,我的实验室一直致力于开发合适的工具,用以提供关于元认知判断的反馈。我们要求志愿者每天花大约20分钟来练习一个简单的感知辨别,即在两个图像中选出更亮的那个。我们发现,那些获得元认知反馈的人——无论他们的信心判断是准确还是不准确——经过两周训练,自身的元认知敏感度都得以提高。

值得注意的是,元认知的提升也同样出现在不属于上述针对性训练的记忆任务中。换句话说,如果你已经通过某项训练任务提高了元认知,那么当你参与另一项非针对元认知的训练时,也会更主动地去反思自己判断的对错。这意味着元认知训练似乎能磨炼一个更通用的自我认知系统。

实现类似效果的另一种方法可能就是定期冥想了。直到最近,研究者才开始探索冥想对元认知的影响,而且初步研究结果令人鼓舞。一项研究发现,两周的冥想训练可提高记忆测试期间的元认知敏感性。其他工作表明,相比新手,更高阶的冥想者拥有更高的元认知敏感度。

不过,提高自我认知最有效的方法或许是辨别可能遭遇损害的情况。在崇尚效率和生产力的文化中,花时间反思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反倒成了一种非必需的奢侈品。而令人矛盾纠结的是,往往我们最需要自我认知的时候,可能恰好是它遭受损害的时候。

当工作压力变大,或是经济和家庭问题让我们感到困扰,进行有效的元认知或许会带来极大好处,它能帮助我们识别错误,或意识到何时需要寻求帮助或改变策略。但实验室研究一致表明,压力增加与元认知敏感度受损之间存在联系。例如,相比使用安慰剂的志愿者,那些接受了小剂量皮质醇的参试者体内皮质醇水平短暂飙升,而这也足以降低他们的元认知敏感度。

如果能系统地提高自我认知,那会有怎样的感觉?一种见解来自科学家对清醒梦(做梦者于睡眠状态中保持意识清醒)的研究。影像学研究表明,当人们进入清醒梦状态,他们的大脑会组建起类似清醒状态下支持元认知的大脑网络。我发现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提升自我意识可能就像在梦中变得清醒一样,这很有吸引力——我们可能会注意到自己过去没注意到的事情。这些变化可能渗透到我们生活的许多方面,因为自我认知是我们体验世界的核心。我们珍视的这种认知,它让我们能够回味咖啡的香醇,欣赏日落的美丽或怀疑自己的感官体验是否被魔术师欺骗,它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知道。

资料来源New Scient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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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史蒂芬·弗莱明(Stephen Fleming)是伦敦大学学院的认知神经科学家。他近期出版了新书《认识你自己:自我认知的科学》(Know Thyself: The Science of Self-Aware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