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琦

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AI向善与数智养老研究中心主任

一个世纪以来，人类以惊人的速度延长了生命。1900年出生的英国人平均寿命仅为44岁，而今天，发达国家预期寿命普遍超过80岁。然而，当我们为此欢庆时，新的问题随之而来：我们只是活得更久了吗？还是也活得更好？

过去几十年中，“健康寿命”一度被视为衡量老龄社会质量的重要指标。但它的二元判断（“健康”或“不健康”）难以捕捉衰老的连续性与多样性。现实中，许多老年人虽患有慢性疾病，却仍能保持高质量的生活；相反，一些在医学意义上“健康”的人，却因社交障碍、抑郁或认知衰退而失去生活的主动性。老龄化研究由此逐步从疾病取向转向功能取向，从“缺陷模型”走向“能力模型”。这正是2015年世界卫生组织在《世界老龄化与健康报告》中提出“内在能力”概念的意义所在。

“内在能力”是一种评估老年健康状况的新范式。它不以疾病有无为判断标准，而是聚焦个体在身体、心理与社会维度的综合功能：行动能力、认知功能、视听感知、心理韧性与总体活力。换言之，它衡量的是一个人“以自己重视的方式行动与生活”的能力。这样的视角让我们重新理解“健康”，它不是对衰老的否定，而是对衰老中可持续能动性的肯定。

近年来，哥伦比亚大学的约翰 · 比尔德（John Beard）等研究者通过分析英国与中国两国的纵向数据发现，后期出生人群在同龄阶段的“内在能力”显著高于前代。这意味着，衰老过程正在以更高的起点、更慢的速度展开，当代的70岁，或许相当于过去的50岁。这一发现不仅提供了“疾病压缩”的实证依据，也揭示了公共卫生与社会环境改善的深远效应。更重要的是，“内在能力”框架促使我们重新思考老龄社会的政策逻辑。它将“老年”从医疗需要负担的对象转化为可发展的阶段，公共卫生、城市空间、教育与数字科技都可以成为延展个体能力的关键要素。从老年医学到老年社会学，从康复科技到社区治理，新的跨学科协作正以“能力提升”为核心目标展开。养老服务因此不再囿于“照护”，更是“赋能”；社会的老龄化也不再只是“挑战”，更是一次“再设计”的契机。

当然，这一转向也伴随新的风险。教育与营养红利的边际递减、久坐这一生活方式的普遍化、熬夜等不规律作息与心理压力的累积，可能正在抵消人类在能力提升方面的进展。更深层的问题在于社会结构的分化——不同群体的健康与能力鸿沟正在扩大。未来该领域发展的关键，或许不是“延长寿命”，而是“延缓不平等的到来”。“内在能力”的社会分布，正成为衡量老龄社会公正性的新指标。

如果说过去百年的老龄研究是“量”的革命——延长生命，那么当下的研究正迈向“质”的革命——延展能力。从关注寿命到关注能力，从单纯医疗到追求赋能，从“被照护”到“自我实现”，我们正在见证人类对衰老理解方式的一次深刻更新。在这个意义上，“健康老龄化”不再是延长生命的技术问题，而是重塑生命意义的社会议题。

总体来看，“内在能力”不仅是一个新的科学概念，更是一种新的文明想象，它提醒我们：在延长生命的同时，更要守护个体的生活质量；在面对衰老时，不是抵抗，而是理解，不是消极维持，而是积极重构。这或许正是21世纪老龄社会最值得追问的命题——如何让每一个“更长的生命”，都成为“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