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宗教之间向来紧张的关系最近似乎变得更加对立了。以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和史蒂芬·平科尔(Steven Pinker)为代表的科学家认为:宗教只是迷信的一种残留形式,应该被人们所摒弃;而宗教信徒们则认为:科学是虚无的,不足以使人们理解存在的奇迹。弗朗西斯·柯林斯(Francis Collins)则站在这两派中间,他试图以自己为例证明科学和宗教是可以调和的。作为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带头人,柯林斯是世界上具有重要影响力的科学家之一,他领导的是一个耗资几十亿美元、旨在理解人类本质并且攻克遗传疾病的重大科研项目。然而在他的畅销书《上帝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God)中,柯林斯则着重描写了自己如何在1978年接受了基督教,并从此以后成为虔诚教徒的故事。“圣经中的上帝也就是基因组的上帝,”他写道。“他能在教堂里同时也能在实验室接受人们的膜拜。”以下是柯林斯与科学作家约翰·霍根(John Horgan,其代表作为《科学的终结》)关于信仰的一番对话。
霍根:作为一名以寻找世间万物的自然解释和根据为职业的科学家,你为什么能够同时相信死而复生之类的奇迹呢?
柯林斯:我并不排斥“奇迹可能会在某些有着特殊意义的时刻发生”这样的观念,这些特殊时刻必定是由上帝向我们传递的神圣讯息决定的。但作为科学家,我对奇迹的标准非常高。
霍根:我之所以不认同奇迹的存在,不仅是因为它违背了科学告诉我们的世界运行法则,还因为它使上帝显得让人捉摸不定。比如,很多人相信只要他们努力地祈祷,上帝就会使他们或他们的家人从疾病中康复。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那些没有康复的人就不值得上帝的怜悯呢?
柯林斯:以我个人从医的经验来看,我没见过也并不期望见到奇迹般的康复。对我而言,向上帝做祷告并不是为了要让上帝帮我们完成心愿,而是为了与上帝更接近。我总是想着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而不是该让上帝为自己做些什么。主祷文里写道“你的旨意将会实现”,而并没有写“我在天堂的父辈们,请保佑我找到一个停车位。”
霍根:我必须承认,由于“9·11”等恐怖事件以及美国国内宗教权利的增强,我不得不对宗教的一些负面影响愈发关注起来。
柯林斯:从宗教裁判所到十字军东征以及世贸大楼的被撞,又有哪种信仰不曾被煽动者利用呢?但是就像不能因为存在失败的婚姻就怀疑爱情一样,我们也不能因此就怀疑宗教本身。我们作为上帝的后代,继承了他的善恶观念——即道德准则,在我看来这就是对上帝存在的最有力的证明。但同时我们还被一种叫做自由意志的东西左右着,这种东西让我们时刻面临着违反道德准则的危险。因此我们不能因为某些人的曲解和滥用就责怪信仰。
霍根:很多人不相信上帝是因为他们不能理解邪恶的存在。如果上帝爱我们,那为什么我们的生活还是充满着痛苦呢?
柯林斯:这是所有宗教入门者都追问过的最根本的问题。首先,如果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成长、学习,并且探索有关我们自身以及上帝的真相,那么,不幸的是一帆风顺的一生往往不可能让我们实现这个目标。当一切顺意的时候,我自己也知道我对自己和上帝的了解太少。况且,我们不能把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怪罪于上帝,因为上帝给了我们自由意志,而我们各自行使自由意志的方式很可能对别人造成伤害。
霍根:物理学家和无神论者史蒂芬·温伯格(StevenWeinberg)曾问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让600万犹太人在二战大屠杀中死去(其中包括他的亲人),从而使得纳粹分子得以行使他们的自由意志?
柯林斯:如果每当人们要做坏事的时候都有上帝奇迹般的干预,那么这将是一个非常奇怪、混乱和无法预知的世界。自由意志往往唆使人们伤害他人,造成无辜的生命白白死去。除了那些干坏事的人之外,你不能责怪任何人。所以,这不是上帝的过错。更棘手的问题是,有些灾难似乎并不是人为造成的。比如身患癌症的儿童以及龙卷风和海啸之类的自然灾害。为什么上帝没有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呢?
霍根:查尔斯·哈特肖恩(CharlesHartshorne)等一些哲学家认为:上帝可能无法完全控制他创造的一切。诗人安妮·迪拉德(AnnieDillard)也写过这样的句子:“上帝是半能的。”
柯林斯:这种说法真有趣——不过有渎神的嫌疑!另一种说法是认为上帝处在自然和时间范畴之外,并且对我们瞬间的存在有着从远古到未来的长远观念。虽然这种说法有些玄学的味道,但它让我明白很多灾难发生的意义可能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很多灾难的原因我们无从知晓。
霍根:我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所以我对你书中提到的认为不可知论是一种逃避的观点有些不满。相信不可知论并不说明一个人懒惰或者对一切满不在乎,而是意味着他对一切试图解开终极谜底的答案都不满意。
柯林斯:这是一种贬低之辞,以使一些人沉默,并不适用于那些经过深思熟虑但仍找不到答案的真诚的不可知论者。我当时只是对我在科学界看到的一些现象做出回应,那些人往往在仔细分析证据之前就妄下结论。我自己也曾是一名随意的不可知论者,我承认我可能过于草率地认为其他人也像我过去那样没有深度。
霍根:自由意志这个概念对我很重要,相信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它是我们道德的根基和寻找意义的出发点。作为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带头人,难道你不担心科学——尤其是遗传学——正在削弱人们对自由意志的信仰吗?
柯林斯:你指的是基因决定论吧。这种观点认为:我们人类就好像是完全被DNA双螺旋控制的无助的牵线木偶。这和目前科学所告诉我们的东西相差太远了!不错,遗传的确对我们的疾病风险甚至某些行为和性格特征有一定影响。但是具有完全相同DNA的同卵双胞胎却往往有着不同的行为和思想。这就体现出学习和经历——以及自由意志——的重要性了。我想每个人,不论他信不信宗教,都承认自由意志的存在。当然也有个别人会说:“不,那只是一种幻觉而已,我们只不过是被某种计算机程序控制的棋子。”但我相信这种说法是经不起考验的。
霍根:你怎么看达尔文关于利他主义的解释或者你所说的“无私之爱”,也就是人们对那些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的他人所表现出的完全无私的爱和同情呢?
柯林斯:目前来看,这只是一个试图提供合理解释的假设。很多人会说利他主义之所以受到进化论的支持,是因为它能帮助整个集体的生存。但是的确有人牺牲自己是为了帮助那些在他们的集体之外,并且和他们自己毫无共同点的人。比如特雷莎修女和奥斯卡·辛德勒就是典型的例子。这是人性中高贵的那部分最纯洁的体现,而且似乎无法用达尔文的模型来解释。但我个人并不信仰这个。
霍根:你怎么看待试图在神经科学的基础上解释宗教行为的神经神学呢?
柯林斯: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领域,但它的出现并不让我惊讶。我们人类都是血肉之躯,假设我经历了一件灵异的事后发现自己大脑的颞叶部分被激发,我也不会有什么困惑不解。这并不是说这件事本身没有精神上的重要意义。那些事先认定自然世界就是一切的人看了数据会说:“看见了吧?”而那些认为人类是精神动物的人们看了相同的数据后则会说:“太棒了!这就是客观世界对于这起灵异事件的反映!怎么样?”
霍根:有的科学家预测基因工程将给我们带来超人的智慧和超常的寿命,甚至有可能是长生不老。人类基因组计划和其他类似的研究可能在这方面将有长远的影响。如果这一切最终成为现实的话,你认为会给宗教传统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
柯林斯:这样的结果将使我坐立不安。但是我们现在离那样的局面还很遥远,而当你想到我们在近期能做的很多好事的时候,就很难再去花很多时间担心那个遥远的结局了。
霍根:我真正想问的是,宗教必须要求人们受难吗?我们能不能把灾难减少到一定程度以使宗教不再成为一种必须?
柯林斯:虽然人类已经取得了那么多医学进展,消除了那么多疾病,并延长了自身的寿命,我们仍将不可避免地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互相争吵甚至残杀。因此不管怎样,人都终有一死。我们将会更好地了解生物学、知道怎样预防更多的疾病和延长生命。但我认为人类永远都不会真正知道怎样才能停止互相伤害。这将是我们在这个地球上最漫长和最令人沮丧的经历,也将使我们永远想要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