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

三加一

  80年代初,英国剑桥MRC(分子生物学实验室)的固定研究人员只有69人,获诺贝尔奖的却高达8人次(获奖率约12%)。这是世界上生物学实验室中获诺贝尔奖密度最高的。该实验室第一任主任、诺贝尔奖获得者佩鲁兹(M. Peruts) 为此立了大功。一次,他在谈到成功的秘诀时说,他为科学管理做了三件事:第一,确定需要发展的研究方向;第二,成功地招来杰出的科学家;第三,创造条件,让他们自由地工作。佩鲁兹随即又补充一句,如果他所做的事超过上述范围,就成了障碍。佩鲁兹的“三加一”,说得多么简单、朴素、直截了当。他的核心思想是,物色真正有原始思想的人,然后造就一种环境,使原始思想得以萌发而导致科学的突破。我想,在我们目前错综复杂的改革措施中,借鉴佩鲁兹清晰的治学精髓,可能有利于我们的创新工程做得好上加好。

洞察原始

  我在MRC分子生物学实验室工作了4年,此后十多年来,一直与那里有关的科学家保持着实质性的联系和交往,对佩鲁兹的这些话和一句补充有些了解。佩鲁兹在科学组织管理中,抓住了根本——人,具有真正原始思想(originality) 的人,因为没有这一点,科学上的重大突破是不可能出现的。花再多的钱也没用。

  谁有原始思想?怎样物色有原始思想的人?这个问题一提出,定会引起激烈的争论。比如,会有人建议成立各种专家委员会(或组),制定种种定量的标准,给候选人打分、投票选举等。我没有任何想讨论这个问题的意图,我只是想说,佩鲁茲在请桑格(F. Sanger)到实验室工作时,虽然征求了他认为应征求的极少数人的意见,但原则上,是他个人做出的判断和决定。当时,佩鲁兹认为,实验室需要加强化学方面的力量,于是就把桑格请来了,并为桑格创造了条件,使他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研究。佩鲁兹的本领在于能洞察到原始思想,而且是在它还没有明显地显露出来的时候。桑格在1958年和1980年分别因首次成功地测定蛋白质——胰岛素的一级结构(氨基酸顺序)DNA的一级结构(核苷酸顺序)而获诺贝尔化学奖,成为英国唯一享有此殊荣的科学家,也是世界历史上迄今仅有的两次获诺贝尔科学奖的三位科学家之一。我在1983年离开桑格的实验室前夕,克鲁格(A. Kug)得到诺贝尔奖;一年多前,沃尔克(J. Walker)获诺贝尔奖:他们二人为MRC实验室又增添了光彩。这些人也都是用佩鲁兹请桑格的方法被请到实验室来工作的。可见,洞察原始思想是何等的重要。但洞察力是一种深层次的素养,不是随便能得到的。我觉得,中国科学院生物化学研究所的创始人王应睐先生,在解放初期从国外请回几位科学家,就显示了他的洞察力。因为他请来的科学家不仅为我国的生化事业做出了显著贡献,而且为我国培养了一大批生化学者。对于当前我院正在实施的知识创新工程来说,洞察“原始”是出成果、出人才的首要因素。如果这方面做得好,将意味着知识创新工程的一大半已经成功。因此,建议在这方面要狠狠地下点功夫。

生活条件

  科学家应享有怎样的生活条件?这本不应该是个问题,不过在我们这里却往往是一个问题。我们已有很多与之相关的措施,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如“百人计划”、“长江计划”、收入与基金挂钩等。MRC实验室当然没有一项类似的措施。他们只做一件事:实行具有一定差别的等级工资。

  他们的科学工作者在社会上属于中产阶级,个别人中等偏高一点,但生活是稳定的,在社会上受到尊重、经济上相对宽裕,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地工作。但如与经商者相比则相差甚远,也不如各种“星”,如歌星、球星、影星。科学家是过不起奢侈生活的,他们选择研究工作,是因为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有强烈的兴趣,并充满自信。一次我与桑格共进午餐,谈到某位英国博士毕业后决定留在实验室,不去公司工作的事,虽然公司的工资比实验室要高出一倍多。桑格说,这是因为他对研究有兴趣。当时我脱口问了一句:因其它原因留在实验室有可能吗?他看了我一眼,过了片刻,耸耸肩,只说了一句:“That will be strange. ” 说实在的,作为一种正常现象,从事研究工作,只能是实现自己对未知的追求,是一种价值观和人生观,同时也是这个群体的一种享受,是一种用钱买不到的享受。MRC提供了应有的生活条件,从而为那些强烈追求科学真理的人提供了环境。事情好像就是这么简单。

研究环境

  (1)研究梯队。MRC实验室是从事生物学研究的,那里以一名国际一流的科学家为核心,形成研究小集体。核心科学家中也有较年轻的,一般为50岁左右,有的则更年长些。由核心科学家选定的研究人员,包括访问学者、技术员、博士后、博士生组成一支梯队,协调地工作着。在这群体中,不同年龄、不同研究经验、不同科学背景、不同研究水平的人相互交流,相互影响,相互熏陶,但又不脱离核心科学家的研究方向。他们没有“杰出青年”、“突 出贡献专家”等头衔,既没有以老年科学家为主的研究队伍,也没有专为青年科研人员设立的“青年实验室”。在那里看不到年龄“断层”,也感觉不到代沟。人们就在这种年龄和业务似乎是“无缝”的“梯度”环境中自然地成长。瓜熟蒂落之时,人才就脱颖而出。我们常说,对于科学应按其自身的规律加以组织和管理,这种研究梯队是否系这种规律的反映,确实值得深思。

  (2)学术平等。那里有的是具有国际威望的一流科学家,但他们很谦逊。这是一种美德,是学术平等的前提。桑格更为突出,任何人当面赞扬他的成就时,他就会脸发红,立即将话题转到别处。不论你是本国人、外国人,还是年轻人、中年人,抑或是长者、学生,提出自己个人的看法,都能得到尊重。没有人对发表自己的意见有顾虑。在实验室里,人们在每天两次喝茶或咖啡的休息时间,谈的都是实验中的事情,如研究的设想,国内外研究动态,商讨解决实验中遇到的具体技术问题等。在这种气氛中,会使你总想积极动脑,主动参加讨论,成为其中的一员,既无顾虑,也不怕丢失什么。茶水的环境成了萌发原始思想的一种绝妙的土壤。我想举一个看起来好 像是极端的例子作为佐证。一次,两位资深科学家布伦纳(S.  Brenner) 和萨尔斯顿(J.  Sulston) 谈起用指纹法”构建基因组物理图的问题,有几位科学家在旁听,偶尔也插几句。他们真的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时隔10多年的今日,包括水稻基因组、人类基因组或其它许多复杂的大基因组,都相继成功地用“指纹法”构建了物理图。1996 年的一天,我遇到库尔森(A. Coulson1998年世界十大科技成就第一项——线虫基因组DNA全顺序测定的项目负责人之一),问他到底这个指纹法是谁发明的?是Sydney (Brenner) 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们两人(指萨尔斯顿和布伦纳)都不承认是自己的。这不是笑话,而是具有深刻内涵和哲理的事实。在一次国内的会议上,我提到英国实验室的这种环境,有一位科学家半开玩笑地对我说,那你提供咖啡,我们来喝就是了。从表面上看,这件事的确十分简单,但是,要真正做出成效谈何容易!这里有深层次的问题。建议我院在有条件的小范围内先走一步,创造条:件,促进这种土壤的形成。

  着手落实上述内容,或许不会立即有“显示度”。不过我个人觉得,它对发展科学的确是太重要了。希望有一天,我们再也不必辛辛苦苦地去找“原始思想",而让它朝着我们的研究实体走来。这个实体能获得应有的收入,具有一流的研究水平、和谐的研究梯队和能激发灵感的学术气氛。

研究与开发

  现在我们常常谈论科技面向经济的问题。给人的感觉是,这是个老大难的问题。诚然,探索自然规律的每项研究不一定都会立竿见影,这是常识,但是,它终将“见影”,而且很多研究工作不久就会“见影”,这也是事实。MRC分子生物学实验室是搞理论研究的,它的研究成果没有“见影”吗?不对。恰恰相反,多利羊克隆成功轰动了全球,几乎家喻户晓。从此,科学又翻开了新的一页,其对社会、经济影响之大就不必说了。多利羊的成功需要一个关键技术——细胞核转移技术。世界上第一个成功的细胞核转移技术是戈登(J. Gurdon) 完成的,而他正是MRC分子生物学实验室的一位资深科学家。单克隆抗体的成功为人类健康造福,同时在全球范围内创造了亿万财富,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单克隆抗体的成功应归功于米尔斯坦(C.  Milstein), 他也是MRC实验室的资深科学家,戈登对此作出了极大的贡献。有人将下个世纪称为基因组时代。届时,人类30亿核苷酸的遗传密码将被解开;提供人类一半粮食的水稻的4. 3亿核苷酸的遗传密码也将解开;还有许许多多重要的生物遗传密码也将被揭示。人类对生物的理解可能从此进入“全息时代”。但要解开遗传密码,绝对离不开DNA测序。测序已成为全球的巨大产业,而且现在越来越发达。DNA测序的功劳应归于桑格,而桑格也还是MRC实验室的资深科学家。上述研究成果,基本上只用了10年左右的时间就从实验室进入市场,开始为人类造福了。

  单就时间尺度而言,这10年时间只相当于我们的两期“攀登计划”或“863"计划。这应该是很短的时间了。可见,这个小小的MRC实验室,不仅为科学,也为我们常谈及的市场”,做出了多么巨大的贡献!他们是成功者。

  我并不排除一位科学家有完成研究和开发全过程的可能性。但在相当多的情况下,一位科学家不可能从原始思想开始,一直做到市场需要的产品。科学家应该可以自由地从事他们的研究,使原始思想萌发和结果。没有原始思想,就只能是模仿和跟踪了。当然,有时候,模仿和跟踪也是需要的。问题是,在社会上本来就应有相应的竞争机制,通过这种机制去吸引其它方面的能人,去完成科学-技术-市场的全过程。科、技是分开的,又是一体的,但这“一体”往往是就整个社会而言,而不是针对某一特定的科学家个体而言的。MRC 实验室的原始思想产生了巨大的产业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我的体会是,我们最应该怕的,不是没有科研成果和成果的转化,而是没请来“原始思想”和缺少让它萌发、结果的土壤与机制。知识创新提供了一次难得机会。我建议,中科院的知识创新工程也能在这些深层次狠下功夫,以达到预期的目标。

 

  [转载自《中国科学院院刊》1999 年第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