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 · 奥斯特豪斯(Albert Osterhaus)1978年毕业于荷兰乌得勒支大学,并获得病毒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就职于荷兰国家公共卫生和环境研究院,在那里他作为一个病毒收藏家而名声远扬,并且负责确保用猴子和兔的肾细胞生产的疫苗不含任何病毒。他也是世界上首批证实冠状病毒是导致SARS元凶的科学家之一。现在,他在伊拉兹马斯大学领导着一个100多人的实验室,在鹿特丹拥有两家生物技术公司,他的研发机构是全球生物协作机构的一部分。以下是他接受英国《新科学家》杂志采访的内容。

您是如何证实冠状病毒即是SARS元凶的?

记者:您总能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情,好像有诀窍。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

奥斯特豪斯:我读博士时研究的病毒是一种冠状病毒,它能传染给猫,使猫患上一种被称为“猫科传染性腹膜炎”的致死性疾病。过去科学家们推测冠状病毒对人并不重要,直至遇到了SARS这种冠状病毒后才发现并非如此。博士毕业后,我再没有跟冠状病毒打过交道;SARS爆发后,我才又开始研究它,但这离博士毕业已经25年了。

记者:2003年SARS全球性爆发后,您以比任何其他人都快的速度转到确定它的病因上来……

奥斯特豪斯:我处在一个好的位置上。

记者:仅在三个星期内,您就证实在香港发现的这种冠状病毒是SARS的元凶。当时很多有名望的科学家都支持别的说法,您是怎样反驳的?

奥斯特豪斯:当时除我之外,还有香港、德国、美国等3个研究小组在进行这项工作。但对引起SARS的主要原因,认识上很混乱。因为很多SARS患者被2种不同的病毒感染了:这种新的冠状病毒(即后来称作的SARS病毒)和人类偏肺病毒(hMPV)。我们在SARS爆发前两、三年就发现了hMPV,它能导致儿童、老年人和免疫系统受到损害的人群患上呼吸性疾病,但它表现的症状不是SARS的症状。

记者:那么您如何证实冠状病毒是SARS的元凶呢?

图为SA R S 冠状病毒

奥斯特豪斯:我们不得不用这种病毒感染动物,结果动物也患病了,并且它们的身体里开始产生这种病毒。另外,对实验非常有利的是,我们使用的材料是短尾猿猴。结果最终表明,SARS是由这种冠状病毒独自引起的。因此在我们开始实验几周后,WHO(世界卫生组织)就正式宣布SARS是由这种冠状病毒引起的。确定病因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样我们就能迅速做出诊断试验,隔离被感染的人,最终控制了疾病。

记者:但是,您用短尾猿猴进行实验并没有得到您所在大学的伦理道德委员会的许可,这是为什么?

奥斯特豪斯:我们没有时间跟一个动物道德小组商议这件事,但按照荷兰的法律这是要得到许可的。我们认为尽快开展实验是很重要的,因为关于SARS的病因说法不一,不少患者正在死去。不用猿猴,想找到SARS的病因花费的时间要长得多。因此我们用了有些“违反惯例”的方式做成了这件事,我们得到了卫生部最高行政官员的许可。动物权利保护组织得知后非常愤怒,他们甚至在荷兰议会里就我们的所作所为进行讨论。在正常情况下,我们不能违犯任何法律,但这次的确是个例外。

记者:正常情况下用猿猴来做实验,得到许可需要多长时间?

奥斯特豪斯:要两到三个月。后来,议会又展开了一些辩论,因为既然有法律,那么政府官员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近来荷兰法律对处理紧急情况增加了一个新条款,该条款允许了在紧急情况下快速通过一项申请的程序。

记者:在进行SARS实验期间,您的实验室里是什么情形?

奥斯特豪斯:当WHO请我们加入他们的研究团队时,我有些犹豫,因为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当时已经疲劳过度了。那时荷兰爆发了禽流感,并传染到人,已死了一个人。我们正忙于对付这种流感病毒,研究其诊断学。工作人员每天上午5点开始工作,直到凌晨1点才离开实验室。这种近乎发疯的工作持续了很长时间。

记者:这听起来太艰辛了......

奥斯特豪斯:当你工作的时候,你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只是知道有一项工作需要你完成。和来自全世界的人一起工作是非常激动人心的,我很喜欢。这是一种良好的协作精神。

记者:您的实验室发现了SARS冠状病毒是这种疾病的元凶,你们有没有从中获益?你们现在仍在研究它吗?

奥斯特豪斯:我们在《自然》上发表了几篇论文,还不算坏。现在我们正在用不同的模式动物来研究SARS的发病机理,还在研制治疗SARS的抗病毒药物。近来我们发现,一种已有的被称作α-干扰素的抗病毒药物也能抗SARS病毒,α-干扰素曾被用来治疗慢性传染性(型肝炎。这是第一个抗SARS病毒的药物。

记者:SARS并不是您领导您的同事们解决的第一个令人困惑的疑难问题......

奥斯特豪斯:还有一个类似的情形:1997年,香港爆发了流感,一个3岁的男孩死于流感。我们第一个发现这次流感病毒属于一种叫做“H5N1”的禽流感病毒,我们第一个指出H5N1病毒能够传染给人。一开始,很多人持怀疑态度,但后来证明我们是对的。

胜任病毒学研究需要哪些素质?

记者:您对这项工作是否有某种特别的直觉?

奥斯特豪斯:我不这样认为。有人说我能嗅出病毒,但我从来没有嗅出病毒。做这项工作需要有比直觉多得多的东西: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兴趣,正确的技术手段,合适的人员,还有专家的意见。我承认,一点运气、在正确的时间、在正确的地点与我取得的成就有关,但是也要有一定的预见能力。

记者:您的兽医背景对您的成就有帮助吗?

奥斯特豪斯:我认为帮助很大。

很多来自医学领域的病毒学专业人士对动物世界里正发生的事几乎没有兴趣。人只是动物世界的一部分,认识到这一点非常重要。动物世界里的很多病毒都存在于人类世界里,说不定某一天就会冒出来给我们带来麻烦。

记者:当它冒出来的时候,您恰好在那里,对吗?

奥斯特豪斯:是的,但是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也错过了几件好事。几年前,我错过了发现马来群岛的Nipah动物病毒(1998年9月29日到1999年4月间,马来西亚报告发现了257例发热脑炎病人,病人均为猪场或屠宰场工人。经研究,这是一种病毒感染引起的,其被命名为Nipah病毒——译者注)。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没有4级生物安全实验室,研究这些致命性的病毒必须要在4级生物安全实验室里。但我一直为在荷兰建一个这样的实验室而工作着。

记者:这是否意味着您想和更危险的微生物打交道?

奥斯特豪斯:我对那些高致病性和引起全球性疾病的病毒感兴趣。我对埃博拉(Ebola)病毒不感兴趣,因为它没有构成全球性威胁。你看看艾滋病(HIV)、麻疹、流感,那些才是真正令人兴奋的微生物,但它们都要求更加严格的实验条件。我们有一个3级生物安全实验室,关于呼吸道合胞病毒(RSV)和麻疹的许多工作都是在这个实验室完成的。但是流感的实验材料一定要在4级生物安全实验室里处理,特别是重组了不同鸟类和人类流感病毒基因的实验用病毒。

记者:因为如果这些杂合体中的一种逃逸出实验室,都可能导致世界性的流行病?

奥斯特豪斯:是的。如果没有适当的安全防护措施,将带来极大的麻烦。

记者:截至现在,您发现了多少种病毒?

奥斯特豪斯:这取决于您如何界定“发现”。例如,我们证明:型流感病毒可以感染海豹,但这不是一个新的病毒,仅仅是发现了一个新的宿主。如果按这种方法计算,我们发现了约12种以前从没见到过的新病毒,这12种或者是完全由我们发现的,或者是在发现中我们起了重要作用。其中有人类的SARS、hMPV和某些禽流感病毒,其余的是动物病毒。我在海豹、海豚、非洲野狗、雀类和猫类中发现了新的病毒。

记者:您认为您最重要的发现是什么?

奥斯特豪斯:这很难说。如果从临床影响看,人类偏肺病毒(hMPV)可能是最重要的。这种病毒跟人类在一起已有很多年了,可能有几个世纪了,它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的呼吸性疾病。然而,在过去很长时间里它竟没被发现。如果我们了解了它,我们就能干预它,这一点非常重要。当这种病毒正在杀死北欧的海豹时,我发现了它。当时北欧的海豹已死了一半,几乎人人都认为是污染造成的,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我发现正是一种类似犬科瘟热的病毒使海豹不断毙命。从生态的观点看,那也是一个重要的发现。

记者:您是怎样发现人类偏肺病毒(hMPV)的?

奥斯特豪斯:在荷兰的医院里,我看到了一些重病患儿,他们的病看上去象呼吸道合胞病毒(RSV)引起的,但我们却找不到RSV病毒。于是我们就更加仔细地观察,最后发现了hMPV。我们正和一家美国公司合作研制治疗这种病的疫苗和抗体。

记者:大多数病毒学家只专注于一种病毒,但您却研究多种病毒,这是为什么?

奥斯特豪斯:我只是对许多事物都感兴趣。也许专注于一种病毒更好,但那不适合我。当进入病毒学的殿堂时,我就知道了我不会成为一个单病毒学家。

记者:您介意因研究病毒而受到的指责吗?

奥斯特豪斯:研究病毒对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干扰。实际上,我非常自豪。每个人都应该从事他喜爱的工作,以他喜爱的方式工作,并从中得到乐趣。如果我关注更多的东西,也许我得到的更多,但我不喜欢。

记者:您似乎喜欢自由......

奥斯特豪斯:1992年,我在国家公共卫生研究所建立了自己的研究小组,在那里我研制成了麻疹、狂犬病等的新疫苗。后来各研究派系之间出现了一些不愉快,做基础研究成了件难事,于是我决定到大学去,在那里我能有更多的学术自由。我不喜欢别人决定我的事。

作为病毒学家的下一个研究目标

记者:现在什么病毒能出现在您下一步的名单上?

奥斯特豪斯:当然有hMPV。至于疫苗,就其影响来说,艾滋病的疫苗在大多数病毒学家的名单上都是第一位的。现在,我们正同美国在研发艾滋病疫苗上合作。另一个是流感。我们想知道如何采取措施防止其大流行。我们正在研制流感疫苗,也在研究流感的发病机理和宿主范围:流感病毒在什么条件下以及为什么能穿过物种的屏障,它的稳定性及在不同毒株之间进行遗传重组的可能性,而后者引起的传染性更大、更危险。

记者:您是否还要研究野生动植物世界中的病毒?

奥斯特豪斯:是的,它们也是要优先考虑的。为了了解病毒是如何影响野生动植物健康的,我们和荷兰其他实验室一起建立了荷兰野生动植物健康中心。例如,在美国西尼罗河病毒是一个大问题(西尼罗河病毒主要由鸟类携带,经蚊子传播给人,人和人之间通常不会传染。但病毒可能会通过输血在人与人之间传播。感染病毒后病情严重者会脑袋肿大、昏迷甚至死亡,轻者出现发烧、头疼和肌肉疼痛等类似感冒的症状,其中有小部分人会患上脑炎和脊髓炎。美国于1999年在纽约发现首例西尼罗河病毒感染病例,当年纽约有62人感染病毒,7人死亡——译者注),但在西欧没有这种病毒。美国和西欧的各种条件都是很相似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要对可能发生的不幸事件做好准备,预料到未曾预料到的情况。

记者:但流感一定是一大隐患吗?

奥斯特豪斯:是的。我非常担忧,因为流感即将来到,而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上个世纪有.次流感大流行,流感再次大流行不久就要发生。如果我们采取了正确的防范措施,就能挽救很多生命。如果在这方面进行投资,我们就有了跟流感作战的强大武器。然而,由于无知和不感兴趣,没有一个国家做好了准备。

记者:欧洲需要建立自己的跟美国等同的疾病控制中心吗?

奥斯特豪斯:欧洲采取统一行动是很重要的。斯德哥尔摩正在建欧洲疾病控制中心,这非常好。但是公共卫生的职责属于各成员国,实验室设备没有列入计划,因此这个新中心将主要发挥协调和沟通各成员国的作用,而不是研究功能。尽管存在这些不足,我们仍希望它最终成为一个真正的像美国那样的疾病控制中心

记者:您还希望发现更多的新病毒吗?

奥斯特豪斯:不仅仅是发现,我还想弄清楚病毒传染的整个图谱。病毒在人和动物间建立的平衡中的重要性有多大?病毒对单个人和整个人群的影响是什么?病毒和我们共存已有很长时间了,它们在动物物种(包括人)的自然选择中起到了一定作用。

记者:您有两个公司在对您的工作进行商业化运作,您拥有多少个专利?

奥斯特豪斯:不是太多,因为大多数工作没有申请价值。我们申请了疫苗生产方法的专利,因此有了钱,但这些钱又投入到实验室中。如果不申请专利,产业界就没有兴趣追着你要求合作。

记者:您有这么多事情做着,不可能得到充足的睡眠吧?

奥斯特豪斯:是的,没有充足的睡眠。我认为睡眠简直是浪费时间,我平均每天睡4到5个小时。

记者:如果明天您只能研究一种病毒,那么您将选择哪一种?

奥斯特豪斯:对我来说这无法选择,我将另找一个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