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17年“十一”国庆节,一个本应充满喜庆的日子,却是钟扬教授离世的头七日子。过去一周的时间中,我的思绪一直沉浸在其突然离去的巨大震惊和悲伤之中,至此时心绪还没有完全平复过来。回想过去的这几天,恍如隔世。出事前的一周还前往复旦大学研究生院的办公室拜访他,至今仍不能接受他突然离去的现实。计划在“十一”黄金周接下来的几天,回忆和钟老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希望以此祭奠这位对我来说亦师亦友的科学家。
 
 
初次见面,领略神童风采
 
  与钟老师的相识始于1999年,当时复旦大学(下文简称“复旦”)的生态学科正处于十字路口,面临转型的关键节点。陈家宽教授也刚刚从武汉大学调到复旦不久,肩负重振复旦大学生态学科的重任。他建议我们引进几位青年才俊来挑大梁,其中之一就是钟扬教授。当年陈老师正在策划一个973项目,钟老师被请过来策划该项目的建议书,我也有幸参加了资料整理和会议记录的工作。在复旦“正大招待所”初见从中国科学院武汉植物研究所(下文简称“中科院武汉植物所”)前来助阵的钟扬。当时35岁的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言谈风趣,似乎与想象中的青年才俊对不上号。但在之后的项目策划过程中,我才得以领略他的才思敏捷、妙语连珠的风采,难怪陈家宽老师一直称赞道:“小钟是个天才。”在课题团队组建过程中,我发现他对学术同行也非常熟悉,“点兵点将”随手拈来、如数家珍,颇有帅才之风,其老成之处和35岁的年龄不符。后来当我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笑呵呵地回答道:“你别看我年轻,但出道江湖比较早。”的确,他是个“神童”,15岁读大学,19岁参加工作。比我们这些正常读大学、硕士、博士、博士后再工作的人,提前出道了10年。难怪少年老成!
 
 
科学研究的“新四不像”精神
 
  2000年初,我博士毕业留复旦大学任教,钟老师也正式从中科院武汉植物所调到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以下简称“生科院”)任教,于是我和钟老师成为了同事。记得有一天,学院组织新教工去报到和学习,我和钟老师一同前往生科院会议室听领导介绍院系情况。当时的院党支部书记高云宝老师开玩笑地对钟老师说道:“你从中科院武汉植物所副所长的位置(相当于副厅级干部)调到我们这里来当个普通教授,有点屈才啦!”钟老师呵呵笑道:“到哪里都一样干革命。”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复旦大学东门一个叫“老巷”的小饭馆涮火锅,还叫了实验室几个学生一起去。吃饭时,钟老师打开话匣,故事不断,段子不绝,和学生们打成一片,气氛火热。
 
  席间,有学生问如何做科研。他给大家打了一个谜语,让大家猜,说做科研要具备四种动物的品质。大家七嘴八舌,意见不一。最后,钟老师给大家公布他的“标准答案”。他说搞科研其实是一条很艰辛的道路。首先要对自己研究的东西感兴趣,否则会非常痛苦。但如果想在科研上取得成功,至少必须具备四种动物的品质:一是要有狗一样的嗅觉。必须知道哪些是科学前沿的问题,哪些是有价值的研究方向;二是要有兔子一样的敏捷。想到了好的问题,就要马上动手去做。因为一个好的科学问题,可能全球有上百个实验室在研究它。如果慢了的话,就是有再好的想法,也会被淘汰,如同“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是没有竞争力的;三是要有牛一样的勤奋。很多科学实验需要大量数据并进行反复验证,需要不断收集、整理和分析数据。要像老黄牛一样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成功则是水到渠成的事;第四点很重要,光有前面三种动物的品质还不够,最后还要有猪一样的心态。因为,在科学研究的道路上,失败一直会伴随科学家。如果没有猪一样超脱的心态,放下包袱轻装前进的话,那科学家大都会郁闷而死。提到前面三点时,大家还安静地听着,但说到第四点时,全桌人都哄堂大笑起来。钟老师真是风趣啊!如果说麋鹿是四种动物形态特征集于一身的“四不像”,那么钟老师说的这种集“狗、兔、牛和猪”四种动物特征于一体的科研精神,我姑且叫作“新四不像”精神吧!现在回想起来,在科学探索的道路上,钟老师不正是在践行这种“新四不像”精神吗?
 
 
架起中加合作的友谊桥梁
 
  2000年12月,受加拿大女王大学(Queen’s University)的邀请,我和钟老师一起去该校访问。作为女王大学校长之前来复旦访问的回访,我们还捎带一个任务:推动复旦大学与女王大学的双边合作。这是钟老师到复旦之后的第一次外事活动,也是我第一次出国。到了女王大学之后,我们一边准备学术报告,一边马不停蹄地去拜访不同的教授。我一直纳闷:为什么要拜访这么多人?钟老师笑着说:“阿伟,你别看两校领导已经见面,还有‘轰轰烈烈’的签约仪式,但国际合作真要落地、要可持续的话,一定要找到能实实在在、有共同兴趣的教授,合作最终还是靠人。另外,国际合作不能急,要慢工出细活。唯有如此,合作才能长久。”通过这次访问,我们的确找到了与女王大学合作的几个重要教授。回国之后,钟老师马不停蹄地和相关教授开展学术交流和学生培养工作。他在复旦的第一批博士生朱彬、王莉也因此有机会去女王大学学习交流。时间一晃17年过去了,如今女王大学与中国的合作已经四处开花结果,为此还专门在复旦设立了女王大学驻中国办事处。这些都离不开钟老师最初播下的那些友谊的种子。办事处主任张志尧教授回忆道:“钟扬教授是最早与女王大学有交谊的复旦学者。我们与女王大学最早的合作,他既是见证人,也是参与者。他曾几次到访女王大学,他极高的学术天赋与学术修养非我所能评断。但他为人热情,异于常人的睿智幽默风趣历历在目……,愿钟扬一路走好,在天国安息!”女王大学生物系王宇翔教授得知噩耗后,也非常震惊。他的团队和钟老师曾在青藏高原开展合作,并取得初步成果。他在微信朋友圈中写道:“钟扬老师天堂有灵,他还将走在自己最热爱的路上。刚刚和钟老师发表了一篇青藏斑头雁的文章。几年前一起在青海湖工作神聊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一生非凡璀璨,活得精彩!”
 
 
享受钟氏“美食”
 
  从加拿大回国途中,我们利用落地签的七十二小时到东京去拜访日本数理统计研究所的长谷川政美教授,并讨论下一步合作事宜。两年后,钟老师应长谷川教授的邀请到日本数理统计研究所做访问学者,并跟随长谷川教授做分子系统发育方面的博士论文研究。正好我那段时间也在日本跟随长谷川教授做博士后,我们同在一个办公大楼。非常有幸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和钟老师在一起体验留学生活。钟老师经常拉着我到他的住处小酌一番,他做得一手好菜,所以每次去他那里蹭饭时,他都亲自下厨。在此期间,我看到了另一个热爱生活、懂得生活的钟扬。他“自诩”自己主攻川菜,宫保鸡丁是他的拿手好菜。有一次,我邀请他一起参加我们留学生会馆中国留学生的聚会,他在聚餐时露了一手钟氏“宫保鸡丁”,果然艳惊四座。钟老师和留学生们一起海阔天空畅谈留学生活。他说他自己爱吃,所以在家学到的第一个生存技能就是做菜。自从学会做菜,走遍天下都不怕了。
 
  在东京,我不仅品味到了钟老师给我做的美食,同时也享受到了他提供的另一道“精神大餐”。那段时间,他应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的邀请,为纪念DNA双螺旋结构发现50周年,正在翻译双螺旋结构发现者之一――詹姆斯?沃森的新作《基因?女郎?伽莫夫》,并商议请沃森给中文版写个序。他经常白天翻译,晚上和我分享他一天的翻译成果。我很荣幸成为这本译著的第一个读者。他和我聊道:“阿伟,你知道为什么沃森在纪念DNA双螺旋结构发现50周年的这本书中竟然很少提及他的具体研究工作,反而一直在写他在追女朋友过程中的感情困惑、挫折,以及和伽莫夫一起商议创立‘RNA领带俱乐部’之类的轶事,只是不经意间提及与某个同事和朋友一起讨论了一下学术上的问题吗?好像搞科研非常轻松和简单,似乎诺贝尔奖落在这个25岁年轻人头上是一个意外的幸运。其实不然,沃森当时所在的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出了近30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书中提到的20多人中,绝大部分都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和未来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所以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非常重要,经常会有精彩的思想火花迸发出来。沃森就是在与这些大咖整天的‘闲聊’中,‘不经意’地发现了探索生命奥秘的钥匙。”
 
  从那时起,钟老师就不断地“接活”,翻译一些国外好的科普著作,如《大流感》《林肯的DNA》等。受他的感染,我在日本期间也利用业余时间,把长谷川教授的两本日文科普书翻译并编著成《听基因讲祖先的故事》一书,一部讲述分子人类学的产生、原理及相关技术和故事的科普书。钟老师欣然帮我担任校阅工作,并邀请谈家桢先生给这本小书作序。翻译科普书籍之余,钟老师也有自己创作的冲动,他曾几次提到,等他退休之后,他想写部小说,名字已经取好,就叫《根》。这和美国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利写的家史小说《根》同名,但作为研究分子系统发育方面的专家,钟老师想谈谈他家族的基因起源故事。他还曾向我透露了他的未来创作计划。虽然只是一个构想,但也让人充满期待。可惜上苍没给他足够的时间,世间也因此缺失了一部佳作。
 
 
初访雪域,点燃高原寻“根”梦
 
  2001年8月,钟老师组织了一次去西藏的科考,成员有长谷川政美教授、中山大学的施舒华教授、北京大学的顾红雅教授、复旦大学的张文驹教授,本人也有幸参加了那次考察。这次去西藏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第一次。这一次对我们其他人来说只是一次普通的科考,但对钟老师来说却是他的一个人生转折点,从此他与雪域高原结下了不解之缘,开始了高原筑梦之旅,他此后的工作和生活轨迹也因此而发生改变。高原也成为他一生旅行的终点。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回忆,是什么东西让他结缘西藏的呢?答案可能就是他心中的寻“根”梦。记得第一次在长谷川教授实验室访问时,钟老师就萌发了去西藏的念头。长谷川教授是国际上研究分子系统发育的知名学者。分子系统发育,简而言之就是在DNA水平探讨生物界各类群的进化历史,通过构建系统发生树来研究不同生物体之间系统发育关系。一棵包含全部物种的进化树可以被称为生命之树。钟老师也致力于分子系统发育研究。他的一个梦想就是在不同尺度寻找不同生命之树的“根”。当时他就提到,像青藏高原这种特殊地区,是研究进化的绝佳之地,也是生态学家和进化学家寻“根”的好去处。从日本回来之后,他就开始策划第一次西藏科考的行程。我想这是他作为一个研究进化的植物学家去西藏寻“根”之旅的初心吧。冥冥之中,钟老师就与西藏结下了不解之缘。十六年过去了,钟老师一直没有停下他“寻根”的脚步,他的足迹遍布西藏的山山水水。前几天看见张文驹教授在回忆和钟老师第一次西藏科考的文字和图片,勾起了我太多回忆,很多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记得当时参观布达拉宫时,有个喇嘛主动问候我们,他觉得钟老师面有佛相。也许冥冥之中,钟老师就有佛缘。十六年来他给西藏培养了这么多人才,做了这么多善事,如活佛一样广结善缘、广布善种。我想这次他应是去佛国讲学交流去了吧。人间少了一位奇才、天国多了一位活佛!
 
  斯人已去犹忆影,莲花开魂依旧……
 

(本文作者为世界自然基金会中国淡水项目主任,同济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兼职教授,加拿大女王大学环境学院兼职教授)

责任编辑 游 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