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各位父母一直都在为应该在互联网上分享孩子的哪些内容而忧心。强大的新技术带来更加急迫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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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kTok上有两派泾渭分明的父母:一派父母为了点赞会往孩子脑门上敲蛋,另一派父母孤注一掷地努力确保互联网不知晓他们的孩子。

对于一位以科迪 · 埃莉丝(Kodye Elyse)之名发布内容的35岁TikTok明星来说,一次令她不适的网上经历使得她停止让她的三个孩子在社交媒体上出现。她在2020年发布的一个小女儿跳舞视频吸引了数百万观看量和来自陌生男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评论。她要求《纽约时报》不要印出她的全名,因为她和孩子们过去遭到过人肉搜索。

“这有点像互联网上的《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埃莉丝说道,她在TikTok上发布她作为美容纹身艺术家的工作和她作为单身母亲的生活经验,拥有400万粉丝,“你永远不知道谁在网上看你。”

在那次不舒服的经历后,她从互联网上抹除了儿女们的照片。她在脸书和缤趣(Pinterest)之类的网站上追查到她的所有线上账号,然后删除这些账号或转为私密账号。从那时起,她加入了一批TikTok用户阵营,他们大声疾呼,鼓励其他父母不要公开张贴关于儿女的内容。

然而,在2023年9月,埃莉丝发现自己的努力并非完全成功。她使用了一个让人惊讶的搜索引擎PimEyes,它能利用面部识别技术,于几秒之内在互联网上找到一个人的。当她上传了一张她7岁大的儿子的照片后,搜索结果中包括一张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儿子的。她需要花费29.99美元订阅后,才能看到来自哪儿。

她的前夫曾带着儿子去看足球赛,他们出现在一家体育新闻网站的照片背景中,坐在球门后面的前排座位上。她意识到,她不可能让新闻机构撤下照片,但她还是通过线上表单,向PimEyes提交移除请求,那么假如其他人搜索她儿子的面容,这张图像就不会出现。

她也发现,9岁大女儿的一张蹒跚学步时的照片在被用来推销她参加过的一个夏令营。她要求夏令营方撤下照片,夏令营方也那么做了。“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检查一下,”埃莉丝说,“这是一个好方法,能知道没有人在将你家孩子的转作他用。”

小心“晒娃”

父母应该在网上张贴多少关于儿女的内容?这个问题早已有过深入的讨论和审视,以至于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词“晒娃”来描述这些行为。

过去,那些在网上过度分享的父母受到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他们对子女隐私的侵犯,但是基于人工智能的技术进步为惯犯们盗用网上的儿童内容提供了新的方式。

这些新出现的风险中,包括使用能模拟儿童声音的深度伪造技术的诈骗,以及一个陌生人能通过仅仅搜索一张儿童照片就能获知他的姓名和住址的可能。

常识媒体是一家为父母提供媒体建议的非营利组织,它的研究主管阿曼达 · 伦哈特(Amanda Lenhart)指出,德国电信公司最近发起了一项公共服务宣传活动,要求父母更加小心地分享儿女的数据。在宣传视频中,一名女演员饰演了一个名叫艾拉的9岁女孩,她的虚构父母不加克制地在网上张贴艾拉的照片和视频。深度伪造技术生成衰老后的艾拉容貌,艾拉借此告诫她的虚构父母,她的身份已经被人盗用,她的声音被人复制以用来哄骗他们,使他们认为她遭到绑架,而且一张伪造出的她的童年裸照遭人利用。

伦哈特女士称这个视频“目的邪恶”,但也说它清楚地表达了“实际上这项技术相当优秀”的观点。人们早已收到诈骗者的来电,诈骗者利用AI工具生成诈骗目标挚爱之人的嗓音版本,再模仿出他们身处危境时的声音。

詹妮弗 · 德斯特凡诺(Jennifer DeStefano)是居住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母亲,她今年收到一个陌生来电,对方宣称绑架了她15岁大的女儿。“我对着电话说了声‘哈喽’,另一头传来女儿布里安娜(Briana)的呜咽声和哭声,她喊着妈妈。”德斯特凡诺女士在国会听证会上这么说道。

她与绑匪协商要付给对方5万美元时,却发现她的女儿正在家中“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休息”。

一张脸揭示了什么

面部识别技术近些年已经在准确性上有了进步,通过这项技术,模糊的网上和视频可以与某人的脸庞相关联。在这样的搜索中,可能出现一些在学校中、日托所或游乐场上拍下的照片。(学校或日托所应该给予你一份弃权声明书,你可以随意拒绝。)

“当孩子更小时,父母对于他们的图像有更多的控制权。”数据隐私和新兴技术顾问黛比 · 雷诺兹(Debbie Reynolds)说,“但孩子们会长大,他们拥有了朋友,去了派对,学校也会拍下照片。”

雷诺兹女士推荐父母使用PimEyes或FaceCheck之类的服务在网上搜索儿女的面容。她说,假如他们不喜欢搜索出的结果,他们应该尝试获知张贴的网站,以便将撤下。一些网站会服从,但其他网站——譬如新闻机构——也许不会。

2020年的一次皮尤研究调查中,超过80%的父母都报告过在社交媒体网站上分享儿女照片、视频和信息的行为。专家无法说明有多少父母只在私密社交媒体账号上分享那些,但他们说,私密分享是越来越常见的做法。

当我分享女儿们的数码照片时,我往往会使用私密通信应用和一个只限朋友和家人浏览的Instagram账号。但是,当我在PimEyes上搜索她们的面容时,我也发现一张我遗忘了的公开,那是我写的一篇报道的配图,中出现了我如今6岁大的女儿2岁时的模样。我要求PimEyes从搜索结果中移除,于是它不再出现在搜索结果中。

公开的面容搜索引擎对于父母而言是有用的工具,不过,它也可能遭到恶意的使用。

“跟踪者能像关切儿女的父母一样轻轻松松地利用PimEyes这样的工具,而且很可能发生这种事。”隐私研究者比尔 · 菲茨杰拉德(Bill Fitzgerald)说道,他也表达了对于过度专制的父母用这种工具来监视青少年子女活动的忧虑。

PimEyes的拥有者乔治 · 戈布罗尼泽(Giorgi Gobronidze)说,网站上已经有超过200个账号因为不适当地搜索儿童的面容而被停用。

一个类似的面部识别引擎Clearview AI的使用局限于执法部门,已经被用来识别儿童性虐待照片中的受害者。戈布罗尼泽先生说,人权组织已经以类似的方式使用PimEyes来帮助儿童。然而,他担心潜在的侵犯儿童者使用这项服务,所以PimEyes正在开发一个功能,以便阻拦对于那些看起来属于未成年人的面容的搜索。比尔 · 菲茨杰拉德先生担心的是,父母使用PimEyes来寻找自己孩子的,也许在无意间帮助它的算法改善对于未成年人面容的识别。

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的文化人类学家、互联学习实验室主任伊藤瑞子(Mimi Ito)说,面部识别技术使得在网上欢快地分享儿女照片变得更具挑战性。

“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因为AI的关系,我们对于输入社交媒体生态系统中的所有数据其实没有控制权。”她说道。

对网上足迹的控制权

露西 · 菲茨杰拉德(Lucy Fitzgerald)和麦克 · 菲茨杰拉德(Mike Fitzgerald)是圣路易斯的一对职业交谊舞者,他们在社交媒体上一直保持活跃,从而为他们的生意做宣传,但他们不会在网上张贴两个分别为5岁和3岁的女儿照片,也要求亲朋好友尊重这条禁令。他们相信,他们的女儿应当有权创造和控制自身的网上足迹。他们也担心,女儿们的图像可能遭到不恰当的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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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和麦克与他们的两个女儿的合照

“只需要点击两下,就能盗取某人的照片,再将它用于你想要的用途,这个事实确实令人忧虑。” 露西说道,“我明白在网上张贴你家孩子照片的诱惑力,但是最终来看,我们不想让儿女不得不应对潜在的非故意后果。”

露西和丈夫并非专家,对于科技前沿也不太知晓,但是,他们在多年前就“有一种感觉,未来会有一些我们眼下无法预见的能力,它们最终会给孩子带来麻烦”。那些很可能知道科技前沿详情的父母——包括前美国国家安全局外包技术员爱德华 · 斯诺登(Edward Snowden)、脸书的共同创始人马克 · 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在公开的社交媒体帖子中隐藏了儿女的面容。扎克伯格先生在Instagram上的假日主题帖子中使用了笨拙的表情符号方法,也就是在他家孩子的脑袋上贴上数码贴纸,而斯诺登先生和妻子林赛 · 米尔斯(Lindsay Mills)巧妙地将他们两个儿子之一安排在一只气球后面,从而掩盖他的面容。

“我想要我的孩子拥有向世界披露面容的选择权,不管他们选择什么形式,无论他们何时准备好。”米尔斯女士说道。

未来成功的“网上幽灵”

许多专家留意到,青少年对于如何管理他们的数字身份有许多思考,一些人使用网上假身份来防止父母、教师和潜在雇主找到他们的账户。但是,假如那个账户上有一张有着他们面容特征的公开图像,那么通过面容搜索引擎,依然有可能链接到他们。

“要让你的面容始终不在网上出现是十分困难的。”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助理教授普里亚 · 库马尔(Priya Kumar)说道,他研究过晒娃对于隐私的影响。

库马尔博士建议父母让4岁左右的孩子参与发帖过程,并和他们讨论分享哪些是可以发布的。

未来今日研究所是一个关注科技的商业咨询机构,它的首席执行官艾米 · 韦布(Amy Webb)在10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许诺不会在网上贴出她蹒跚学步的孩子的个人照片或身份信息。(一些读者将这视作挑战,并发现韦布女士无意间公开了一张家庭照片,借此说明要让一个孩子的照片远离互联网有多么困难。)她的女儿如今是个青少年,她说很感激成为一个“网上幽灵”,并认为这会对她的职业生涯有帮助。她说:“未来的雇主会找不到我的任何信息,因为我没有任何社交平台。这会帮助我在未来获得成功。”

其他已经成长到可以在网上分享东西的年轻人说,他们也感激父母没有在网上公开贴出他们的照片。今年16岁的什丽雅 · 纳拉莫图(Shreya Nallamothu)是个高中生,她对儿童网红的研究帮助制定了一项伊利诺伊州内的新法律,规定假如父母让儿女出现在营利性线上内容中,父母就需要拨出一笔收入留给儿女。她说十分感激父母没有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她超级尴尬的时刻。

“和我同年级的学生中,有些人真是十分擅长寻找同班同学父母的脸书账号,再顺藤摸瓜。”她说道。他们使用任何令人难堪的素材来在Snapchat上发布阅后即焚的生日帖子。

阿丽尔 · 盖斯马(Arielle Geismar)22岁,是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一名大学生,也是数字安全的拥护者,她形容这是一种“在没有为你打造的数字身份情况下成长的特权”。“小孩子是目前技术的实验对象,”盖斯马女士说, “照顾好他们是我们的责任。”

资料来源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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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卡什米尔·希尔Kashmir Hill)是《纽约时报》科技记者,关注科技如何改变民众的日常生活,尤其关注隐私议题,著有一本关于面部识别技术的书籍《你的脸庞属于我们》(Your Face Belongs to 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