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5年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促进科技成果转化法》施行以来，高校院所科技成果转化工作取得了显著成效，但依然存在不少难题，特别是企业的主体作用还不到位，导致企业实施科技成果转化动力不足。为此，笔者在《世界科学》2025年1月刊上发表了《支持高层次人才创业，重塑企业生态体系》一文，核心观点是支持科学家以兼职、离岗创业的方式实施科技成果转化。但如何支持科学家创业？如何提高科学家创业的成功率？最近，看到澎湃科技记者采访杭州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下文简称杭州光机所）的报道，发现其经验做法或可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参考。
科学家创业的痛点、难点
多数科学家擅长科学研究、技术开发，但不擅长企业经营管理。因此，人们普遍认为科学家不适合从事科技创业活动，甚至有人认为，支持科学家创业会导致人才资源的错配，是对人才资源的巨大浪费。话虽如此，但在许多情况下，不支持科学家创业就无法实现其科技成果的有效转化。
一般来说，科学家的科技成果应当转移到企业，并由企业实施转化。但现实情况是，企业实施科技成果转化的动力不足、能力不强，对于企业无法转化的科技成果，只能由科学家亲自下海，组建团队，将相关科技成果加快转化为现实生产力。
这就有了一个先后顺序：对于企业有能力转化的科技成果，应促进该成果转移到企业，并由企业实施转化；在企业无法转化的情况下，应当大力支持科学家创业，实现其科技成果的有效转化。
然而科学家创业失败率比较高，个中原因有很多，既有科学家自身的因素，也有科技成果转化体系不健全的影响，包括专业化服务缺失、融资体系不健全、创业成本高等。
面对这一境况，寻找成功案例，为更多科学家提供转化借鉴，不失为一种可行办法，杭州光机所值得研究。
杭州光机所的成功秘诀
杭州光机所成立于2019年（2019年6月注册成立，同年9月揭牌）。据澎湃科技记者报道，作为中国科学院上海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下文简称上海光机所）与杭州市富阳区人民政府共建的一家新型研发机构，杭州光机所自成立以来，累计孵育项目60余个、孵化企业50余家，其中18家企业完成高质量A轮融资，实现3至25倍的估值增长，累计吸引外部社会资本超过25亿元，孵化企业总估值超过250亿元。
五年跨越三阶段，发展迅速 杭州光机所的发展大致可以细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创办初期，上海光机所张龙所长去各地挨个“游说”科技创业者来孵化。在这一阶段，杭州光机所将自己定位为科学家创业的天使合伙人，以模块化、定制化、标准化、专业化的孵化服务体系为核心，带领科学家团队看市场、理技术、定方向。因张龙所长前期对科技成果转化已经有了深入的研究，因此一开始，杭州光机所的定位就比较明确。但这个定位是否可行，孵化服务体系是否管用，还需要实践来验证。二是快速发展阶段，随着取得的成果越来越多，更多的科技创业者带着项目主动找上门来。在这一阶段，杭州光机所的定位及其孵化服务体系得到了验证，形成了良好的口碑，经历了从“游说”科技创业者、拉项目向“更多的科技创业者带着项目主动找上门来”的转变。与此同时，在这一阶段，作为初期遴选的四个项目之一，由现任所长齐红基领衔创办的富加镓业发展得不错，“已经处于国内领先地位，其数值仿真技术、人工智能晶体生长技术、分子束外延（MBE）技术、金属有机化学气相沉积（MOCVD）技术具备国际竞争优势”，中国氧化镓已经走向国际舞台。三是到2024年，杭州光机所经历五年发展，团队逐渐壮大成熟。未来，杭州光机所将继续围绕2.0强基建设，深化“科创引育”机制，探索跨越科技成果转化“死亡之谷”的新途径，做“最懂”科学家的科创孵化器。
以孵化科技企业为着力点，探索科技成果转化新模式 氧化镓属于超宽禁带半导体材料，也被称为第四代半导体材料。与现在的碳化硅、氮化镓等第三代半导体材料相比，氧化镓禁带宽度更大，耐压能力强，导通损耗小，加之制备工艺不同，结晶效率更高，因此成本更低。基于其性能及成本优势，未来的应用场景会更广泛，最大的应用场景是汽车制造。
目前只有日本计划在2025年5～6月份开始小批量销售氧化镓功率器件。在这个领域，我们基本与日本处于同一起跑线。这也表明，氧化镓的产业化难度不小。
氧化镓实现产业化需要有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大致要经历以下过程：一是获得优质氧化镓单晶衬底材料；二是在单晶衬底材料表层制作一层氧化镓同质外延功能薄膜；三是进入流片环节，制作各种微结构，形成氧化镓器件；四是封装测试并组装成模块交给用户。在整个过程中，氧化镓单晶衬底材料制备是基础，打通单晶-外延-器件-应用这一完整产业链的各个环节也很有必要。难点在于，之前器件与单晶衬底之间的“外延”环节尚未打通，因此无法实现氧化镓器件全链路贯通。而且，由于外延技术难度大，对单晶衬底需求多，研发投入大，当时在国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外延技术合作方。
正因为如此，杭州光机所成立了富加镓业，致力于攻破氧化镓难题。2021年，富加镓业开始购买氧化镓外延生长设备及测试设备，组建氧化镓研究队伍，并找到厦门大学张洪良教授团队协助进行外延技术的开发。目前，富加镓业已经进行了外延薄膜性能第三方机构测试及器件验证，结果证明，其外延薄膜性能在国内同行中均处于领先地位，在国际竞争中也具备显著优势。
这几年，借助于杭州光机所这个科技成果转化平台，氧化镓成果转化进展较快，富加镓业已接近打通氧化镓的单晶-外延-器件-应用产业链，并面向用户实际需求进行器件开发，即将提供给典型用户进行器件评测。可以说，现在氧化镓器件正处于产业化前夜，预计2025年年底可以完成4～6英寸单晶衬底及外延片产品的开发工作。目前，富加镓业正和下游的应用厂商沟通，希望能在实际应用场景中进行迭代。
齐红基在科技成果转化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作为一个初创的硬科技企业，富加镓业为打造具有全球竞争力的氧化镓产业链，投入的资源丰富多样，包括政府项目支持资金和市场资金，前者虽然量不大，但对市场资金有非常强的引导作用。齐红基认为，其项目之所以能取得很大的进展，就是因为实行了市场化的运行机制，确保项目资金充裕。
对于创新活动，科创企业组织起来更灵活，可以采用多种形式邀请高校、研究所的顶尖专家参与企业的创新。例如，厦门大学张洪良教授团队帮助富加镓业开展材料掺杂机理及外延薄膜研究，双方联合培养研究生，深度合作使得彼此受益，张教授团队的科研方向也更加聚焦。齐红基认为，富加镓业与这类团队的合作会更加频繁、更加紧密，并指出，企业必须提得出需求，但不可能在每个问题上都投入大量的人力，因此，必须寻找外部顶级专家一起来解决。
在富加镓业的发展过程中，杭州光机所提供了一系列很有价值的专业服务，包括财务代理服务、投融资服务、法律服务、人才引进服务等。富加镓业直到2024年才招聘了自己的财务人员，之前是由杭州光机所财务团队代为处理。在进行市场投融资时，光协议就有几十页，富加镓业科研出身的创业团队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一些术语，杭州光机所在这方面也为其提供了及时的服务与支持。
杭州光机所在孵化企业、促进科技成果转化方面可借鉴的经验与做法
杭州光机所积极探索科技成果转化新模式，帮助科学家创业者跨越“死亡之谷”，补齐企业发展过程中科技成果转化的短板，促其实现快速成长。第一，在认识上，帮助科学家团队认清一个事实：科技成果转化并不是有科技成果就可以转化，只有技术是远远不够的，不能将实验室的技术成果与最终的产业化成果等同起来，其间有巨大的差别。实验室的技术更像是一粒技术种子，在该技术种子的生长过程中，必须有施肥、浇水等养护环节。第二，“真金白银”的投入是科研团队科技成果转化决心的试金石。孵化企业的科研团队必须真金白银地投入资金，不能简单地拿技术、知识产权作价入股。第三，在孵化科创企业的过程中，安排专业人员进行市场调研，协助科研团队梳理出可以落地的商业计划书，找到适合技术的应用场景，帮助科研团队降低市场准入门槛，加速商业化进程。第四，设立专项基金，并积极引入政府和社会资本，为科技成果转化提供必要的资金支持。
杭州光机所的专业化孵化服务体系以探索跨越科技成果转化“死亡之谷”的“算法”（科创生态）为核心，采用“算法+数据（科技成果）+算力（基地）”的科创模式，将平台打造成一个“最懂”科学家创业的孵化器，以 “带枪入队伍”的合伙人定位打动科技创业团队，再以个性化投后管理帮助科学家转思路、理市场、搭体系、把节奏，陪伴企业跨过成果转化的“死亡之谷”。
思考与建议
杭州光机所为什么能取得这样的成绩？笔者认为有以下几点：一是定位准确，即科技成果转化专业化服务平台，做科创企业的天使合伙人；二是先培育好自己，再基于自己的经验做法形成一套成熟的孵化服务体系，并以该体系现身说法去孵育他人，这是绝大多数孵化器、概念验证中心、中试验证平台等所不具备的；三是提供了孵化培育的多功能工具箱，包括设立专项基金，提供法律、财务、人力资源、市场等专业服务。
杭州光机所与其说是一家新型研发机构，还不如说是一个专业孵化器，或者说是一个兼具投资、孵化、概念验证、中试验证等功能的科技成果转化基地。
根据《中国科技成果转化年度报告2023（高等学校和科研机构篇）》的数据，2022年，高校院所以转让、许可、作价投资方式转化科技成果的合同金额为242亿元，其中，超亿元的高校院所有59家，超千万元的有306家。这306家高校院所以转让、许可、作价投资方式转化科技成果的合同金额占3808家高校院所总金额的92.2%，即转化合同总金额约为223.12亿元，平均每家的转化金额约为7291.5万元。从这一数据可推导出，3502家高校院所以转让、许可、作价投资方式转化科技成果的合同金额只有约18.88亿元，平均每家的转化合同金额约为54万元。而在那306家高校院所中，科技成果转化仍是极少数科研人员的自觉行为，还没有成为广大科技人员的自觉行动。既然有的高校院所科技成果转化做得很不错，在这些高校院所中又有一小部分科技人员实施科技成果转化很不错，这表明国家科技成果转化的政策法规不存在实施障碍，而是缺少像杭州光机所那样的专业机构和实践过科技成果转化的专业人员去复制推广他们的经验做法。正因为如此，接下来促进科技成果转化的工作重心应该放在推广杭州光机所等机构的做法这一层面，以期通过典型示范和专业培育，辅导更多的高校院所、更多的科技人员更好地实施科技成果转化。
________________
本文作者吴寿仁是上海市科学学研究所学术委员会主任、教授级高工，曾任上海市科学技术委员会原体制改革与法规处处长、上海市科学学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