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个世纪,预期寿命大幅增加,但我们的健康生存期似乎并未同步延长。如今,一个审视健康老龄化的新视角,正在重塑我们对黄金晚年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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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9年10月16日,我有望成为世界上人口增长最快的群体中的一员。届时,全球将有14亿人会达到或超过60岁,这个规模大概相当于世界总人口的1/6。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从现在算起,我可以再活24年。

全球化趋势始于一个多世纪以前,而我正是受益者之一。早在1900年,出生于英格兰的男婴预期寿命只有44岁,到1969年我出生时,这一数字已增加至69岁,如今已增长至87岁,女婴甚至可达90岁。除了英国,世界其他地区的平均预期寿命也有所增加,这得益于卫生条件的改善、营养水平的提升以及医疗、教育的普及。

要知道,现在出生的每个人都有不小的概率能够庆祝他们的60岁生日——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但在端出蛋糕、点燃蜡烛之前,我们需要考虑的是自己能否吹得灭它们。

目前,我的健康状况还算不错,但如我这般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人活得越久,就越有可能患上一种或多种与衰老相关的疾病。这不禁让人思考:预期寿命的延长是否与健康预期寿命的增长相匹配?还是说,我们只是创造了一个“养老院世界”?

这些都是极其难以回答的问题。但现在,由于对晚年健康状况有了新认知,我们或许能找到一些答案了。除此之外,对于“如何才能更长久地保持健康”这一问题,我们也许会有更加全面的了解。

何为健康寿命

老年学家早就认识到,平均寿命的延长并不会让健康生存年数自动增加。那些来之不易的预期寿命的增长,可能只会延长人们不健康的时期,进而给个人和医疗系统带来巨大负担。

“我们都知道全球人口正在迅速老龄化,”哥伦比亚大学研究老龄化的教授约翰 · 比尔德(John Beard)表示,“但我们不太清楚的是:在这些额外的寿命年限里,人们的健康状况是比前几代人更好、持平,还是更差?”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大约30年前,相关科学家开始使用“健康寿命”这一概念,它是指一个人在没有慢性病或老年残疾的情况下健康生活的年数。

评估长寿浪潮的受益者是否也享有更长的健康寿命,结果可能会令人沮丧。例如,2024年,美国明尼苏达州梅奥诊所的安德烈 · 特尔齐奇(Andre Terzic)和阿明 · 杰曼尼(Armin Garmany)发表了一项研究,分析了世界卫生组织(WHO)全球健康观察站数据库中183个国家20年的数据。通过采用“健康调整预期寿命”这一健康寿命衡量标准,他们计算了预期寿命与健康寿命之间的平均差值,即“健康寿命-预期寿命差距”。研究发现:2000年至2019年间,全球平均寿命增加了6.5年(从66岁延长至72.5岁),但健康寿命仅增加了5.4年,二者未能实现同步增长。这意味着,2019年时平均健康寿命-预期寿命差距扩大到了9.6年(2000年时为8.5年)。

最大差距出现在高收入国家:美国为12.4年,澳大利亚为12.1年,新西兰为11.8年,英国为11.3年。总体而言,虽然女性比男性更长寿,但其健康寿命-预期寿命差距也比男性多两年以上。研究人员总结道:“这些结果表明,虽然人类的寿命在变长,但他们困于疾病的年限也在增加。”

这听起来似乎已成定论,但比尔德等人指出,过度关注健康寿命反而会扭曲事实。毕竟,健康寿命这一概念仍缺乏清晰的界定。一方面,它似乎默认只有老年疾病才会缩短健康寿命,而没有考虑儿童期或终身性疾病的影响。另一方面,它过于非黑即白了:在健康寿命这一指标下,我们要么健康,要么不健康,但健康并不是像生与死那样非黑即白的二元命题,它是一个连续体,有动态变化的区间。

比尔德表示,这类研究通常默认某人一旦确诊主要的衰老相关疾病,其健康寿命便“戛然而止”。但这种观点并不能反映疾病对生活质量的真实影响。“问题在于,诊断结果并不能真正反映患者的实际体验,”比尔德说,“三个患有相同疾病的人,可能会有三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

此外,有些医疗干预措施即便不能根治衰老相关疾病,也可以显著降低其对健康的影响。比尔德指出:“我经常举的一个例子就是髋关节炎。患者接受髋关节置换术后,髋关节炎并没有远离他们,但是他们可以自由活动、做他们想做的事了。”

功能良好

其他研究从“功能状况”视角审视了健康生活状态。换句话说,无论患病与否,人们是否都能正常生活?

老龄化研究人员杰伊 · 奥尔沙恩斯基(S. Jay Olshansky)说:“当我们变老时,身体确实会出现一些问题,但许多长寿者已经找到了适应这些变化的方法。”奥尔沙恩斯基现在就职于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

比尔德认为这是一种较好的健康评估方式,但他同时也指出,用“功能状况”作为衡量标准的研究存在一个缺陷:“这些研究大多只关注非常严重的功能丧失,使用的测试是为了判定人们是否需要照护而设计的。它们往往会低估轻症和残疾所导致的功能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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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比尔德强调,现有研究中还缺乏对全体老年人日常功能状况的系统化衡量,以及代际功能状况的对比分析,“而这正是我们尝试突破的方向”。

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和同事开创性地运用“内在能力”这一概念来解决这个问题。该理念最早出现在2015年WHO发布的《世界老龄化与健康报告》(World Report on Ageing and Health)中,与之前的认知有本质区别。它评估的是一个人以自己重视的方式行动和生活的能力,而非根据疾病或残疾有无进行判断。例如,一个轻度听力损失者也许不会被诊断出患有衰老相关疾病,但其社交能力可能无法如其所愿——这意味着他们的内在能力已然降低。反之,那些确诊骨关节炎等老年疾病的人,严格来说已处于其健康寿命的终点,却完全有可能享受充实的生活。

这个理念最开始出现时定义模糊,但比尔德等学者后来为其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如今,它可通过对人们5大维度功能水平的综合评估被客观衡量。这5大维度是行动能力、认知能力、视听功能、心理健康和总体活力。“这些维度的数据均来自客观测量,即每个维度的临床测试。”比尔德说道。

使用该模型的临床医生和研究人员会先对各个维度进行评分,然后做加权处理,进而确定一个综合分值。这也使得内在能力成为衡量个体衰老状况的有效工具,例如,它已被证实能够预测呼吸道疾病导致的死亡率。

或许更重要的是,该模型还能揭示整体人群的老龄化状况,最终解答“寿命的增加能否使得健康生存期得以延长?”这一重大问题。

更长寿且更健康

为了探明真相,比尔德和同事重新分析了两组现有数据。一组来自“英国老龄化纵向研究”项目,该研究跟踪了出生于1920年、1930年、1940年和1950年的四组人群,并记录了可转化为内在能力评估分数的信息。另一组来自“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项目,这项类似研究跟踪了出生于1930年、1940年和1950年的三组人群。

比尔德和同事之所以开展这项分析,就是为了弄清楚后期出生的人群是否以更高水平的内在能力进入老年阶段,并且平均而言保持的时间更长。研究发现令人震惊不已。“我原本预计即使有变化也不会太大,”比尔德说,“但我不得不承认,结果出乎意料——我们发现几乎所有维度都有非常明显的改善。”

以研究中的英国人群为例:1950年出生的人68岁时的平均内在能力水平,甚至高于1940年出生的人62岁时的水平。来自中国人群的数据同样印证了这一现象。然而,这还只是相差10年出生的人群间的比较。如果你拿英国1950年出生的人群与1920年出生的人群作对比,差异会更加明显。比尔德表示:“这更像是在说,现在的70岁相当于过去的50岁。我对此确信无疑。”

数据还提供了有“疾病压缩”现象的证据,即老年疾病被压缩到生命最后一两年出现,而不是在十年或更长的时间里缓慢累积。比尔德说:“显然,我们并不希望人们在生命的漫长时期里处于健康状况不佳、无法正常生活的状态。如果人们能以更高的机能水平步入老年,那么衰退的空间也会更大,如此一来,便可以维持更长时间的良好机能状态。”换句话说,即便衰退过程看起来不可避免,但更高的起点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健康本钱”,这会使得良好的机能状态维持得更久。

理解内在能力提升的缘由并不难,它们基本上与寿命延长的影响因素相同。这些因素包括营养变得更优质(尤其是在生命早期)、卫生条件改善、教育质量提升、医疗逐渐普及以及吸烟率下降等生活方式的改变。其结果是,虽然研究中的所有人群都在30岁左右达到内在能力峰值,但后代群体的峰值明显要比前代高。达到峰值后,虽然人们的认知能力可以继续提升,其他维度也能通过适当干预得到改善,但内在能力总体上还是呈下降趋势。最重要的是,峰值越高,即30岁左右的内在能力越强,衰退所需的时间就越长。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结论仅适用于研究中的人群,不能直接推及全球。不过比尔德预计能在其他地区的数据中发现类似的改善。他说,全球大约有25项此类研究等待分析。

比尔德称,早期出生的人群健康寿命较短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年轻时遭遇过重大社会动荡,如经济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等。他表示:1950年出生的人可能享有更优质的营养、更好的学习环境等全方位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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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出生的人68岁时的平均内在能力水平高于1940年出生的人62岁时的水平

关键在于,这些结果并没有告诉我们1950年以后出生的人遇到了什么情况。比尔德说,随着教育、医疗等条件的改善进入平台期甚至是出现倒退,内在能力的代际提升趋势很可能已经放缓、停滞甚至是处于逆转状态。“根源在于更广泛的环境因素的影响。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我们并不能断言这种提升会持续下去。”他说,“可能存在一个我们已经达到的上限。观察我的孩子的日常生活后,我并不认为他们在营养摄入方面优于童年时期的我。”

此外,肥胖、久坐、污染等因素可能正在抵消甚至是逆转人类在内在能力提升方面获得的进步——预期寿命的变化趋势显然也印证了这一点。20世纪50年代出生于高收入国家的人群很可能是“黄金一代”,他们或将度过人类历史上最长寿、最健康的生活。现在看来,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1960年出生的人现在已临近老年,有关这一群体的趋势很快就会开始显现。

提升内在能力

在等待更多关于人类整体内在能力的研究数据时,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方式提升个人的内在能力评估分值。你可以先用WHO的“老年整合照护”(ICOPE)筛查工具进行自我评估。该工具包含评估内在能力的基本清单,涉及上述5个维度的一系列问题和测试。比尔德说,对医疗专业人员而言,任何一项测试没通过,都需要开展进一步的深度评估,但这个工具确实可以让大家初步了解自己的内在能力水平。

获得评估结果后,你就可以着手提高分数。尽管内在能力的许多决定性因素在生命早期就已形成,但比尔德认为,“改变永远不会太晚”。他表示:“方法其实都在意料之中,无非就是保持健康饮食、控制体重、经常锻炼、戒烟、缓解压力等。其中有最多科学依据的可能是体育锻炼,它既包括旨在维持体能的有氧运动,也包括以增加和维持肌肉含量为目标的力量训练(这一点对年长者来说尤为重要)。”维持体能和健康不仅有助于保持平衡以防止跌倒,似乎还能减轻炎症并降低慢性病风险。

无论内在能力的代际提升趋势是否持续,至少目前我们已经认识到,人们的晚年时期正在变得越来越健康。这是个好消息。在瑞士日内瓦负责ICOPE项目的鹫见由佳(Yuka Sumi)说:“这为反对年龄歧视提供了极具说服力的论据。毕竟,社会上许多人都认为,老年人身体虚弱,需要依赖照护,是一个负担,就连老年人自己也这么想。但实际上,老年人群正变得越来越健康。他们是一种社会财富,同样为社会作贡献。”

从内在能力的角度理解我们的晚年生活,能够且正在改变我们对待老龄化的方式。“在我看来,内在能力这一概念革新了我们对老龄化的认知。”奥尔沙恩斯基说道。他认为,我们现在有幸得到了前几代人从未有过的机遇——能活到70多岁、80多岁、90多岁甚至更长。虽然衰老的过程中身体会出现各种问题,但我们已经找到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使它们不再成为生活的阻碍。

资料来源 New Scient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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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格雷厄姆·劳顿 Graham Lawton)是《新科学家》( New Scientist)杂志的资深撰稿人,主要撰写生命科学、健康、环境方面的专题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