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观念是一种幻觉;我们只是基因与“媒密”的产物。那么“媒密”是什么?
双臂前伸,随心所欲地弯曲你的手腕。重复几次!尽可能做到确信是自己有意识地这样做的!你将可能体验到某种从犹豫不决到决心行动的决策过程。现在你问自己,是什么启动了引起动作的过程?是你么?
加州大学神经学家彭杰明 · 李贝特(Benjamin Libet)要求志愿者严格地做了这一实验。用仪器准确记录实验对象决心动作的时刻;将电极安装在他们的手腕上,记录开始动作的时刻。安装在头皮上的更多的电极则记录下称作“准备好电位”的特定类型的脑电波;它恰好发生于任何复杂动作之前,与脑计划下一个动作有联系。
李贝特的这个有争议的发现是:行动的决定发生于“准备好电位”之后,似乎没有有意识的“自我”进入神经突触,引发动作。
这个研究,以及其他研究,使我相信“自我”这观念是一种幻觉。我们只是独特环境中基因与媒密(meme音译,译注)之产物。媒密是人与人之间藉模仿而传播的各种观念、技巧、习惯、故事、歌曲或发明创造。它们形成了我们的心灵,导致大脑与语言的进化,因为这些都是用来传播媒密的。而最具欺骗性的媒密,竟令我们相信,我们的“自我”是真实存在的。它们使我们在“自我”的幻觉下生活,这有助于它们的生存及传播。
媒密是什么?
meme这个词,是生物学家理查德 · 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其探讨达尔文主义原理的著作《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1976)一书中首次使用的。达尔文的理论是简单的,但常被误解。该理论提出,如果生物是变异的,如果其中只有一部分得以生存,如果有助于其生存的性状被遗传到下一代,那么,子代将较其亲代更具适应力。就这样,通过无目的的复制与选择,生物变得好似为适合其生存环境而设计的那样。正如道金斯所指出的,只要有变异、选择与遗传,则必有进化。
达尔文看到了这个无心灵的程序是怎样在没有设计者的情况下进行设计的。美国哲学家丹尼尔 · 邓奈特(Daniel Dennet)把这个过程戏称为“进化三部曲”(evolutionary algorilhm),其核心是被复制的信息,或复制者。
在生物进化里,复制者是基因。但没有理由说其他进化系统就不会有其他复制者。道金斯的观点是:达尔文的理论太重要了,是不限于生物学范围的。道金斯需要另外的例子,于是他发明了meme这个词。
从别人那儿复制学得的任何事物,都是媒密。这包括:驾驶靠左或靠右、吃面包加奶酪、穿牛仔裤、节日外出度假.....等等习惯。如果你这样做之前没别人做过同样的或极相似的事,你是不会做任何一件这样的事的。模仿,不像其他形式的学习,是一种复制或增殖。其他动物也有精于学习的,例如松鼠能记住几百个食物储藏处,猫狗的脑子里有宽广的地图。但这类学习是通过联系或反复试验。只有模仿所得,才是从一个动物传给另一动物的学习的成果。而人类,在彼此模仿的能力上则是无与伦比的。
那么,媒密是复制者吗?换言之,它顺应变异、选择与遗传的进化三部曲吗?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当我们复制别人的动作,当我们宣传一个主张,讲述一个故事,当一本书被印刷,当节目被广播,媒密便被“遗传”了。媒密变异,因为人类的模仿很难精确,而记忆的多变,意味着我们每次回忆一个故事都有一些微小细节的变化,甚至一些次要的情节被忘掉,最后便是媒密被选择。试想,我们每天听进好多事情,而传给别人的有多少呢?我们每天阅读好多科学论点,而记住的有多少呢?为理解是什么使媒密成功,需要有“媒密的眼光”。设想世界上充满媒密的宿主(诸如头脑),但媒密的数量要比有可能找到归宿的媒密多得多。什么样的媒密可能遇到安全的归宿并再次传出呢?很易被记忆的将能做到,有用的(诸如科学),可激起强烈情绪反应的也能做到。那些适应我们遗传素质者,将获得成功。所以,性感照片到处通行,各种食谱走遍天下。
有些学者认为媒密不似基因,从而不能接受媒密的整个观念。确实如此,我们能明确认定一个简单的DNA分子为基因,却不能明确认定媒密。媒密有效单位的大小变异甚大,从少数音符到整个交响乐曲,或从一个简单的字到一整本书。基因利用细胞合成蛋白质的机器以增殖自己,而媒密则利用人类的心智作为自己的复制装置。
所以,如果企图从基因与媒密间找出其严格的类似性,我们将误人迷途。正确的出发点不是媒密与基因的类似性,而是达尔文主义的原理。从这个角度看,人类是两种自私的复制者——基因与媒密——协同作用的创造物。一旦我们按这个思路来考察,有些人类心灵之谜的揭开,便走上了正确的轨道。
例如,为什么我们有语言、复杂的文化和巨大的心智?这些进化的成就来之不易。我们能说话,只因我们的颈、嘴和脑已经完美地重建了。我们的脑在体重中所占比例,3倍于我们最近亲缘的物种。这么巨大的器官,对分娩是危险而痛苦的;它的建造花费甚大,人在休息时,只占体重2%的脑要消耗约20%的体能。付出所有这些进化的代价,必有某种原因。
媒密与基因协同进化
早期理论家提出,我们有较大脑袋的祖先得以生存下来,是由于他们具有狩猎与觅食上的优越性。而较现代的学说则强调复杂的社会压力。
这些学说都有一些共同的要点。它们假设,人类大脑与语言的最终功能服务于基因。如果你属达尔文学派,你可能认为,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因为功能的设计只能是自然对基因的选择的结果。但那对达尔文主义来说,视野未免太狭窄了,因为基因不一定就是唯一的复制者。一旦你接受媒密与基因协同进化的观念,一种新的可能性便展现在你面前——人脑与语言的进化有利于传播媒密,而非传播基因。
情况本来就像这样。早期人科物种中的一些成员获得了彼此模仿的难能可贵的技巧。开始,他们模仿对生存重要的事物,诸如携带食物、狩猎或制造工具等的新方法。由于这些技巧有助他们的生存,便使得其余成员模仿最佳模仿者具有意义,并产生与之交配的企图。这意味着有益于模仿的基因传播了。因为模仿是困难的,需要较大的脑袋,脑袋的体积增大了。
由于早期人类愈来愈善于模仿,有利于复制自身的任何媒密便倾向于传播。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复制声音以实现交流,是人类较有用的媒密之一。声音能被用来立即将媒密传递给许多人。如果它能被划分为明显的单位——如一些单字——复制的精确性得到改进,媒密将不被破坏地传得更远更易。
如果字序的变异能被复制,那么,就开启了更多的媒密龛,可使更多的媒密得以传播。由于人们对最佳模仿者既模仿又欲与之交配,复制字序准确的复杂语言的能力就将从媒密与基因两方面被传播。换句话说,藉我们所称的“媒密驱动”(memetic driving),媒密施加影响于基因,以创建能更好地传播媒密的器官。这意味着大脑是专为语言而设计的。
这个过程或许看似陌生,但事实上,有些类似的事早就发生了。基因与复制它们的细胞机器就是协同进化的。约翰 · 梅纳特 · 司密斯(John Maynard-Smith)与约尔斯 · 萨斯玛利(Eörs Szathmary)在其近著《生命起源》(The Origin of Life)中,敦促我们从更大的范围来看生命,从第一个单纯复制的分子开始。他们描述了信息传播、复制与贮存方式的所有主要变化。媒密之出现,可以看作是进化过程的最近阶段。它解释了能语言的物种与复杂文化何以会出现。我们是制造媒密的机器。
尤有甚者,这过程并未停止,它仍在创造新的媒密复制装置。当人类语言成为高度精确的传播媒密的巨大系统时,它需要发明写作以使媒密得以贮存。现在,电话、传真机、影印机、计算机及因特网,全都使媒密复制变得更快更容易。我们也许会认为,我们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方便而发明所有这些机器的;但媒密一旦行动起来,这些装置——或者类似装置——都是不可避免的。真实的驱动力乃进化三部曲,真实的获益者并非我们,而是自私的媒密。
正如一些自私的基因聚集一起以互相保护一样,不论何时,媒密只要作为集团一部分时能较单纯依靠本身传播得更好,它们便形成互相适应的媒密复合体(memeplex)。媒密复合体包括语言、宗教、科学理论,以及诸如针刺术、占星术等信仰系统。媒密复合体如同媒密一样,只要有被复制的理由,便传播了。有些因为是真理或有用,有些虽属谬误,仍被复制。
广大媒密复合体,连同其不同的增殖、传播手段,形成我们生命的素材。然而有一个或许是所有媒密复合体中最有力量的媒密复合体,却是我们最容易忽视的。这就是我们自己所熟悉的“自我”。像其他动物一样,我们有身体的概念——用来组合感觉和计划技巧性活动的设计图。我们也像其他动物那样具有识别其他个体并理解他们也有欲望和计算的能力。
自我复合体的实质
最初,“我”的意思可以就是“这个身体”,但这个含意瞬息即变。我们说,“我爱吃冰淇淋”,“我不能站柜台”,“我想出名”,“我相信圣诞老人”。这里的“我",就不再仅指身体,而是某个有意图、所有权、恐惧、信仰与愿望的某些想象中的内在的自我。
这个“我”,组成自我复合体(selfplex)的实质。在你的自我复合体里的所有媒密都繁荣茂盛,因为你在辩论中保护它们,在讨论中促进它们,或许甚至在书本或文章里描述它们。这样这些与自我有关的媒密成功了,其他媒密则告败亡,自我复合体因而不断成长。
一旦“自我”(self)开始形成,它遇到的每个新观念,便要经历“是,我同意”,或“否,我不喜欢”的过程。在被描述为“我的”(mine)的体内,在循此途径获得的观念中,这些观念全属媒密,自我提供它们一个安全的天堂。
我认为,现代神经科学已探明:自我不能是它表现的那样。我们会感到,好像体内有一特别小的“我”(me),有感觉和意识,过着我的生活,作出我的决定。但是,这并不符合我们知道的脑。观察脑的内部,你能看到什么?那里没有接受印象、发出命令的中心地方。倒是有一个瞬间处理众多事件的巨大的处理系统,只有极少事件得以进入意识。
我会感到仿佛是“我的”(my)意识启动了身体所完成动作,但正如李贝特的实验所揭示的,意识的建立仅需要半秒钟,这对于启动对快速变动的世界的反应来说,未免太慢了。心智因发生的每一件事而不断变动着。所以,“我”不是10年前的我,甚至不是没多久前的我。
具有长期受人尊敬的传统信仰的思想家们,排斥真实的和有常的自我观念。释迦牟尼宣称,行动及其后果是存在的,但不存在行动者。按照佛教教义,自我更像不断变化的结构,而非坚固不变之实体。18世纪哲学家大卫 · 休姆(David Hume)将自我比喻为由共同历史捆绑一起的一束感觉。
应用更加当代的暗喻,邓奈特论证,心智把信息流经大脑的并行网络时发生的事件,构建成多个草图。其中之一,成为我们说给自己听的故事,其中含有故事作者或心智的真实机器的使用者的观念。意识是一种“善良的使用者幻觉”。与其说自我是有常的实体,毋宁说它更像关于一个并不实际存在的自我的故事。
我相信,这些观念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有意义。因为社会变得更复杂,媒密传播得更快更远,所以,我们自身变得更复杂了。许多现代人的不愉快、铤而走险和不健康心理,反映了不断增加的媒密为了自身的增殖传播,正在使用我们可怜的超负的心智,来建造一个虚假的自我。或许,使用者幻觉毕竟不那么善良。有些学者甚至说,相信有常的自我是所有人类痛苦——恐惧、妒忌、憎恨、恶行的根源。
可是,过无幻觉生活可能么?有一种方法可能使你心境平静。例如冥想术(techniques of meditation),据说能遏止媒密不断争夺你的心灵空间和强使你时常处于思虑状态。长期训练、代代相传,冥想术有可能带来心灵的虚空、怜悯和清彻。最简单的冥想术包括:静坐、摒除一切思想,把杂念清除在萌芽状态。
冥想术本身就是一种媒密,但它是一种清除媒密的媒密。其效应不是阻塞整个意识,而是产生一种更具容纳性与开放性的意识。似非而是的是,其中似乎没有体验它的自我。
如果这个媒密分析是正确的话,你作出的抉择,便不是有自由意志的内在自我作出的,而是复制者在特殊环境下竭力竞争的结果。在此过程中,它们创造出了受控制的自我的幻觉。
道金斯在所著《自私的基因》结尾处,提出著名的主张:“在地球上,我们能独力抵抗自私的复制者的专横。”但是,如果我们认真对待他的媒密观念,并据以推出逻辑结论的话,那么,抵抗者是不存在的。
[New Scientist,1999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