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认为我们拥有明确的证据来证明我们并非处在一个模拟中,但那是不可能的。

2.1

你如何知道你眼下不是在一个计算机模拟中?这个想法常常被称为“模拟假说”。模拟假说坦白地说:“我们活在一个计算机模拟中。”

活在一个模拟中是什么意思?按照我对这个概念的理解,它是关于与模拟世界的交互作用。当你身处在模拟中时,你的感觉输入信息来自模拟世界,你的运动输出信息影响模拟世界。你通过这些交互作用,完全沉浸于模拟中。

电影《黑客帝国》开场时,主角尼奥在生物学上的身体与大脑处在非模拟世界的一个生物舱里,与别处的一个模拟世界相连。以“在……内”平常的空间意味来说,尼奥的大脑不在模拟世界内。然而,他的所有感觉输入信息来自模拟世界,他的输出信息也流向模拟世界,所以从实际角度而言,他是活在模拟世界内。尼奥吞下红色药丸后,他的感官对于非模拟世界做出反应,于是他不再活在模拟世界内。

我会用“模拟者”(sim)这个词来形容那些处在模拟中的人。世上至少有两类模拟者。第一类是生物模拟者:空间意义上处在模拟世界之外、与模拟世界相连的生物学存在。尼奥是生物模拟者。一个装在容器里、与计算机相连的大脑也是生物模拟者。一个包括生物模拟者的模拟世界是不纯的模拟世界,因为它包括一些不属于模拟的成分。第二类是纯粹的模拟者。有些完全处在模拟世界内的模拟存在。丹尼尔 · 加卢耶(Daniel F. Galouye)的1964年小说《十三层空间》(Simulacron-3)中的大多数角色是纯粹的模拟者。他们从模拟中接收到直接感觉输入信息,因为他们是模拟的一部分。重要的是,他们的大脑也是模拟的。只包括纯粹模拟者的模拟也许是纯模拟——模拟世界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模拟出来的。

也有混合模拟世界,其中既包括生物模拟者,也包括纯粹模拟者。在《黑客帝国》中,主角尼奥和崔妮蒂是生物模拟者,而“机器”方的角色史密斯探员和祭师是纯粹模拟者。在2021年电影《失控玩家》(Free Guy)中,主角盖是一款电子游戏中的一个完全数字化的非玩家角色,而他在游戏中的搭档“莫洛托夫女孩”是个电子游戏玩家和设计师,拥有游戏之外的平常人生。所以,盖是个纯粹模拟者,而“莫洛托夫女孩”是个生物模拟者。

模拟假说对于纯模拟、不纯的模拟和混合模拟一样适用。科幻小说和哲学中模拟构思的出现概率均等。短期来看,不纯的模拟比纯模拟更常见,因为我们知道如何将人类与模拟世界相连,但我们还不知道如何模拟人类。长期来看,纯模拟也许更加常见。对于不纯的模拟世界,大脑的供给并非无限,而且无论怎么来看,将大脑与不纯的模拟世界相连都算棘手。相比而言,纯模拟世界从长远角度来看容易操作。我们只需要设立正确的模拟程序,再看着它运行就行。

以下是另一处区别。全局模拟假说是说,模拟世界完全模拟出整个宇宙。譬如说,对我们的宇宙的全局性模拟会模拟出我、你、地球上的每个人、地球本身、整个太阳系、银河系和之外的一切。局域模拟假说是说,模拟世界仅仅模拟宇宙的一部分,它可能只模拟我,或者只模拟纽约,或者只模拟出地球和上面的每个人,抑或仅仅模拟银河系。

短期来看,局域模拟应该更容易实现。它们需要的计算能力少得多。然而,局域模拟必须与世界其余部分互动,那可能导致麻烦。在1999年的电影《第十三层》中,模拟器仅仅模拟出加州南部。当电影主角试图开车去内华达州,他碰到写着“道路封闭”的路牌。他继续往前行驶,山岭转变成绿色的细线。那不是设计一个令人信服的模拟世界的好方法。假如局域模拟完全是局域性的,那么它无法适当地模拟它与世界其余部分的交互作用。

局域模拟要良好运作,必须要有灵活性。为了模拟出我,模拟器得要将我所处的环境模拟得差不多。我和别处的人交谈,在电视上看到全球各地发生的事件,也经常旅行。我遇见的人反过来与许多其他人互动。所以,对我的局域环境的良好模拟必然需要对余下的世界进行相当细致的模拟。随着模拟的进行,模拟器也许需要填补越来越多的细节。譬如说,一旦航天器能拍摄月球背面的照片,传送回地球,那么对月球远侧的模拟会需要修正。也许存在一些天然的停止点:在有需要时,模拟器或许能细致地渲染地球和太阳系,而对更远方的宇宙仅做基本的模拟?

哲学家着迷于种种区别。我们还能归纳出多种区别。我们能区分暂时性和永久性的模拟(人们是暂时进入模拟还是在模拟中度过终生),完美模拟和不完美模拟(我们是忠实模拟所有物理学定律,还是允许近似和例外),预编制模拟和开放式模拟(是预先编制的一个事件过程,还是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依据初始条件和模拟者的选择来决定)。你大概能想到其他区别,但我们掌握的区别已足够进行下一步。

你能否证明你不在模拟之中?你也许认为,你拥有明确的证据来证明你并非处在一个模拟中。但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这类证据都可能是模拟出的。

也许你认为,你周围的瑰丽森林证明了你的世界不是模拟。但是原则上,森林可以被模拟到每一个微小细节,从森林射来、抵达你的眼睛的每一点光线都可能是仿真的。你的大脑会对它做出反应,完全就像它在非模拟的普通世界里那样,于是模拟出的森林会看起来完全像普通的森林。你真的能证明你看到的不是一片模拟的森林?

也许你认为,你的可爱猫咪永远不可能是模拟的。但猫咪是生物系统,看起来生物学机制也可以是模拟的。凭借足够优异的技术,对你的猫咪的模拟仿真可以与原版的猫咪无法区分。你真的认为你的猫咪不是模拟仿真吗?

也许你认为,你周围人士的创造性或充满爱意的行为永远不可能模拟。然而,对于猫咪适用的道理对于人类一样适用。人类的生物学机制一样可以模拟。人类的行为由人类的大脑引起,大脑看起来是一台复杂的机器。你真的知道对大脑的完整模拟无法完全复制大脑的所有行为吗?

也许你认为,身躯永远无法模拟。你感觉到饥饿和疼痛,你四处走动,你用双手触碰物体,你吃吃喝喝,你以一种看起来无比真实的方式知道自己的体重。但是,和生物系统一样,身躯也可以模拟。假如你的身躯被模拟得尽善尽美,它向你的大脑发出完全一样的信号,而你的大脑将无法辨别。

也许你认为,你的意识永远无法模拟。你拥有从第一人称视角出发、对于世界的主观感受:你感受到色彩、疼痛、思考和记忆。感觉就像某样东西就是你。单单对于大脑的模拟不会感受到这种意识!

这个问题——意识的问题,一个模拟能否拥有意识的问题——比其他问题更棘手。就目前而言,我们可以聚焦于不纯的模拟,将意识的问题搁置一边。所谓不纯的模拟,就是《黑客帝国》风格的模拟,你在里面是一个生物模拟者,与模拟世界相连。生物模拟者本身并非模拟出来的。他们拥有普通的生物学大脑,据推测他们的大脑和我们的大脑一样拥有意识。无论你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大脑处在相同状态下的生物模拟者,万物对你而言的外观和感觉都是一样的。若是如此,我们永远无法证明我们并非活在模拟之中。

反过来看呢?我们能否证明我们处在模拟之中?在《黑客帝国》中,尼奥吞下红色药丸,在一个不一样的现实中醒来后,醒悟到自己之前一直活在模拟中。他不应该如此确信。就他所知的而言,也可能是这种情况:他过去的世界是非模拟世界,红色药丸将他拉进模拟世界中。

我们依然肯定能获得十分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我们处在模拟中。模拟器可能将悉尼海港大桥升入空中,让它上下颠倒。它们可能向我们展示模拟的源代码;它们可能向我们展示过往人生里的隐秘事件,以及制造出事件的模拟技术;它们可能像我展示一段影片,内容是我的大脑连接着线缆,处在上层现实中,还有我的思绪和感觉的相关读出数据;它们可能把模拟的控制权给予我,于是我只消按下一些按钮,就能在周遭的世界里移山填海。

就算是这种证据,也不足以绝对证明我们处在模拟中。也许,我们置身的世界是一个非模拟的魔力世界,就像“哈利 · 波特小说”的世界,法力无边的魔法师在用他们的魔力让我们相信我们是在模拟中。也许我的大部分人生一直是非模拟的,但模拟器将我放入一个暂时的模拟副本世界里,借此愚弄我。也许,我出现了幻觉。但是,我认为假如我获得这样的证据,我大概会对“我处在模拟中”深信不疑。

资料来源 Nautil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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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戴维 · 查默斯(David Chalmers)是纽约大学哲学及神经科学教授,“心智、大脑和意识研究中心”的联席主任。他的新作《现实+:虚拟世界与哲学问题》出版于2022年。他的其他著作包括《意识心智》《意识的角色》和《建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