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说再见了。
致我的家人、朋友和其他可能相关的人士:
假如你们在读这封信,说明我此刻已经死了,而且我想要保持死亡状态。
是的,我知道,你们会思念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相处时间。是的,我知道我总是说我要写一本回忆录,但我从来没动过笔。是的,我知道儿女们为我精心挑选的保险方案很优良,包含了免费躯体上传和5年免费保养维修,但一个老人的人生中有某个时刻得要坚定地做出决定,我准备在此长眠。
你们瞧,关于战争,我有一些事从未告诉过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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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过的第一个人是在我刚从新兵训练营里出来,执行第一次真正任务的时候,那是一名叫阿纳提斯的士兵。他和同伴失散,待在浓烟弥漫的城市废墟里。我得到的命令是去一个旧仓库里搜寻敌人,碰巧遇到了他。不知怎么地,尽管我是个新兵,我还是手脚更快地开了枪。
我注视着他脸上的惊恐神色扭曲成痛苦表情,接着痛苦表情慢慢变成茫然。他的兵籍牌上的鲜血沾染了我的手指。
我将他的尸体留在了那儿。或许,假如我没有那么做,事情的结局也许会不同。假如我没有那么做的话,我也不会给你们写这封信。
但那是在以前。战事仍然层出不穷,我们还不知道敌人在对尸体做什么事。我们不知道他们能够办到什么事。
我确信你们肯定看过视频,就是战争结束后公布的视频,展示了穿白大褂的医生玩弗兰肯斯坦的把戏,给一分为二的大脑连上电线。从一具尸体上提取到许多组织和神经,再植入另一具尸体里。
你们看见过军队穿过饱经轰炸的城市广场的影像,他们穿着敌军的迷彩服。将一个脸色苍白、寸发不生的身躯与另一具身躯区分开的唯一东西就是每人胸膛上的贴布,上面写着我们早已经杀死的士兵的姓氏。他们把这些男男女女的意识上传到那些苍白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躯里,给他们戴上亮闪闪的奖章,感谢他们为国效力。既然现在有一种成本更低的解决办法,为何还要训练新兵,支付阵亡抚恤金呢?
我们称他们为“怪胎”。我们认识到要瞄准他们的头部开枪。当合约签署时,我们的庆祝方式是摧毁他们的尸首。
那天晚上,橡胶和塑料燃烧的臭气仍然刺激着我的鼻孔,我爬进帐篷,打算给我在家乡的恋人写一封信,却发现有人早已经在那儿,那人的脸庞隐藏在阴影里,匕首压在我的喉咙上,从他的人工铁皮喉头里发出恶意的威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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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本能发挥了作用,在扭打中,刀刃袭向了他的喉咙,并伴随着一记电击,切开了喉咙,同时在我的大拇指上留下灼伤的疤痕。当灯泡的亮光照在他的迷彩服上,我看见衣服上的名字是我异常熟悉的:阿纳提斯。他这趟过来是为了向我复仇。这是憎恨和报复作祟下的举动,而不是战争举动。我杀死过的第一个人也成了我杀死的最后一个人。
自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我目睹了许多改变。真是奇怪,一个时代的怪胎成了另一个时代的珍品。技术曾经主张非人类是调整过的、“完美化”过的,给其标上天价的价格标签。这些曾经被认为让人毛骨悚然、怪诞恐怖的空洞苍白的脸庞,现在被奉为潮流巅峰,“为你的死后生活准备的完美载具,为你免除所有麻烦。”
我阅读过宣传手册,听过营销宣传,我仍然会享受吹奏萨克斯风、阅读星期日漫画版面,我仍然会察觉到阳光照在脸上,仍然会知道你们每个人、爱你们每个人。我能看见孙女长大,出席她的芭蕾表演、她的婚礼,对此我受到极大的诱惑。
但我也从未告诉过你们那段时间的事,那是在战争结束几十年后,当时我感觉自己在一家咖啡馆看见了阿纳提斯。我勒住他的脖颈,将折刀紧贴他肌肉松弛的非人类喉咙,接着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与以前不同。他只是一个可怜人,一个“重生”的傻瓜,手里攥着一袋夹心长约翰甜甜圈。我自己意识到差一点要干成什么蠢事。
事情第一次发生时,警察让我走了。他们难过地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他们就不再那么同情我。
你们瞧,他们也许在遛狗、修剪草坪、开车或者出席演出,但我见到的却是那些苍白的脸孔,隔着战壕瞅着我。他们也许在下订单、问候朋友、背诵诗歌、指点方向,但我听到的全都是细声细气的低声威胁。他们也许是我的邻居、朋友、杂货店的老板,但每一次过去的仇恨都在我体内爆发。每一次,我的内心都说去干掉他。
你们现在看到了,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脸庞、他的嗓音、他的肌肤和他的身躯。我无法容忍每天从镜中看到他。过往的岁月里,我花费了那么多时间试图远离他。如今我不能改变初衷。我极力不去变成阿纳提斯。
资料来源 Nature
责任编辑 彦 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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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温迪·尼克尔(Wendy Nikel)在美国犹他州的瓦萨奇山脉附近过着宁静的生活。她拥有初等教育学位,喜爱公路旅行,短篇小说作品曾发表在《想象的奇幻故事》《每日科幻小说》《自然》等选集和杂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