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七十年代中期，英国著名的科学哲学家K · R · Popper提出，宇宙中除了存在物理客体的第一世界和意识状态的第二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思想的客观内容的第三世界。第三世界是人类创造的客观知识世界，它包括理论体系、科学问题、批判论证、艺术作品以及书籍杂志的内容等。第三世界是客观的，并不是人类有意创造的；它又是自主的，有自己的发展规律。而且，第三世界通过人的干预能够反馈于第一、二世界。Popper提出的第三世界理论，在西方科学哲学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本文作者就Popper的第三世界理论阐述了几点评论性看法，颇有启发，值得一读。

—、K. R. Popper爵士的关于客观知识第三世界的著名假说，比哲学家们迄今提出的假说更值得仔细详尽的研究。这种假说断言，一个本体论的论题，稍加改变就能适应某种非Popper派的方法论，比如还原论。这个假说的硬核，没有遭到Popper方法论的标准批判的冲击，因此，需要单独加以考虑。如果它能经受批判，那么，它将作为一种关于人类文化本质的相当得力的理论，继续有效地存在下去：如果它经不起批判，那么，为什么能将它有把握地抛在一边，总归会讲出一些道理来。

二、根据Popper的观点，他所称的客观知识世界，或者更通常地说，“客观精神”的世界，是人造的。但是，它在很大程度上却是独立存在的。因为，当我们的批判的和创造性的思维产生一个理论的时候，该理论本身可能产生更进一步的问题。可见，这些更进一步的问题中的任何问题，如哥德巴赫猜想由一个人提出来时，这个问题是被我们发现了，而不是被我们创造了。确实，这种客观第三世界的现实的和潜在的理论，书籍和论据，大部分都是作为这种实际上已产生的书籍、论据以及人类语言中非故意的间接生产出来的。因此，在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著作之间，有一种不断的反馈。由此可见，一切历史的理解的主要目的，就是对第三世界问题状况的假说的重新创造。例如，应当如何理解伽利略的潮汐理论呢？Popper说，为了获得这种理解，我们必须研究一个相当复杂的第三世界对象。这个对象不仅包含关于潮汐运动原因的这个标准问题，而且还包括当时流行的关于哥白尼的理论是真还是假的争论背景以及同某些已作出的守恒定律的理论结构这样的标准问题。由此可见，第三世界的内容是相当复杂的。按照Popper的说法有一些正是弗莱格在谈论到人的思想的客观内容时所指的意思。确实，Popper对我们说过，“理论，或命题，或陈述，都是第三世界的最重要的语言实体。”而且，据说第三世界还包含着诗的思想以及科学的思想。确实，第三世界包括艺术作品、理论体系、问题状况、批判论证、书籍和杂志的内容，并且还包括科学的猜测或假说，实验及其评价。而且，第三世界有多少要素就有多少特性。同时，也是它们参与的过程。不仅有由第一个问题，经过试探性理论和消除错误，让位给第二个问题这样一个增长这程，还有理论、问题、猜测方面和哲学见解之间的竞争和冲突；而且，还有比较、对照、类比、更替的问题等等。第三世界中的所有这些客体并不是等价的。因为有些客观知识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有用，有些无用。的确，第三世界中的许多理论是一致的，但是有些理论（如弗莱格的基本定律），根据Popper的意见，是不一致的。正如Popper所说：“科学中的一切工作是直接针对客观知识增长的工作。我们好比从事教堂建筑的泥瓦工，是促进客观知识增长的工人。我们的工作，像所有人的工作一样，是难免犯错误的。我们经常会犯错误，并且有种我们可能未达到的客观标准 - 真理、内容、效果及其他的标准。”

但是，知识增长的这种实际形式，是一种达尔文式的、进化的形式。最适用的假说继续生存。

读者不要以为poppe只是在隐喻或明喻上舞文弄墨。Popper通过把他的假说同柏拉图的形式的理论、玻尔查诺的命题自身的理论以及弗莱格的客观思想的理论作比较、非常明确地表明，他是在作本体论的探讨。的确，他曾多次申说，在哲学上，无论是物理世界和意识状态世界，还是客观知识的第三世界，他都是一个“实在论者”。但他的理论旨在真实地描述知识增长的情况；而不是用隐喻式来描述知识的增长。

遗憾的是，尽管Popper对第三世界的假说写了不少，但是，许多十分重要的问题仍然没有讲清楚。

三、首先，有一个关于相互通讯的问题。如果宇宙的其它地方存在着理智的生物，我们地球上的人又将永远不能同它们通讯，但那里的这种客观知识的进步，可能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我们所知的东西了。倘若如此，也没有一个人类研究者将来能够验证：他是否已经正确地猜测到处于特定时期的探究特定区域的这种客观的问题 - 情况。假如距离、憎恨异国、地理的无知，或航行的困难，妨碍了他们彼此之间的交往，那么，对于地球上过去的任何两种文化，确实也会产生同样的问题。于是，你就不能解释伽利略的潮汐理论，例如，不能根据伽利略时期的这种客观问题 - 情况来解释这种理论，而只能用伽利略关于那个问题 - 情况的主观信念来解释。第三世界假说的这种说明的目的似乎是不可能达到的。

Popper认为，对这种困难有一个简易的解决办法，就是对各种相互交往信息的智能的封闭集团，自先假定一种不同的客观知识的世界。这似乎一定会研究跨越空间这个问题。但是，按照这种可能的观点，即任何这种互相交往智能的集团，可能是过去吞并的结果，或者可能会产生进一步的分裂。那么，Popper还必须对他的多元性的客观知识世界的吞并和分裂的相应过程提供说明。假如这些世界的人员是可以这样动荡的，那么，客观知识的第三世界这个概念，就很难与物理世界的概念或意识状态世界的概念吻合一致。现在，它不是某种本体论范畴的实体的总体概念，而相当类似于“古代中国的世界”或“遥远的银河系世界”这样的不大有哲学含义的概念。

因此，假如第三世界的这种本体论的统一被保持下来，那么，还必须另行设想一个潜在的分裂世界，在那里或许有许多独特的客观知识的教堂，早已处于彼此独立建立的过程，或处于不同增长阶段。但第三世界的自主性，目前部分地受到限制，它的产生创造性问题的能力，目前还受到它所包含的某些客体之间的不可逾越的界线的限制。而这些不可逾越的界线，不是任何内在的认识论因素的结果或解释。它们只是被假定为像理智生物群体间的某种物理障碍的对应物那样的特别物（ad hoc）。

我不知道，Popper在这三种可能性的回答中，哪一个最容易接受。但是，他的第三世界假说，如果不丢弃其原初的简单性和形而上学的魅力，那么，很难对付这种相互交往的问题。

四、但是，还有一个更棘手的困难。Popper说，“每一种科学理论，客观地具有大量的重要推论，不管这些推论目前是否被发现。”那就是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问题，在它早被实际地发现以前，是如何存在于第三世界的问题。而且，这个第三世界还包含像弗莱格的基本定律那样的不一致的理论。但是，按照古典逻辑，矛盾意示一切事物。所以，在第三世界理论内部，你想要提及的任何命题，都是已经推断出来的东西。这就像正在建造客观知识这座大教堂的泥瓦匠，不仅完成任务，而且还吃力不讨好地超额完成它们的定额。

Popper在他的假说中是如何设法解决这种困难呢？令人感兴趣的是，假定关于包括它在内的每一种理论，这种第三世界根据情况，还包括这种理论是一致的还是不一致的内容。Popper确实说过：“迄今为止未被注意到的客观事实，属于第三世界的，在弗莱格的理论中有不一致的地方。”也可以这样说，假如第三世界把这种能力归结为形成逻辑的结论，那么，又可以把探测不一致性的这种能力归因于第三世界。按照这种推测，那么，也可以把不一致的理论的第三世界内部的缺点归结于某些特殊的有毛病的范畴。但是，关于多价量化理论的判决问题，在这种第三世界中有解吗？没有。因为据推测大概丘奇定理被用来解释第三世界不能包含这个问题的解的证据。因此，很难根据情况假定，第三世界能始终如一地包括每当一个新理论被纳入第三世界时，它是一致的或不一致的这种事实；或者说，我们应当把一种证明不可能的能力归咎于第三世界。

因此，为了把那种纯粹由于它们的前提的不一贯性的所有逻辑推论筛洗掉，假设第三世界是与一种相关的逻辑或与某种其他的逻辑推论标准共同起作用的，这似乎更为可取。但是，任何这样的逻辑都是一个更引起争论的论题。在这里，了解一下Poppe只是怎样本着不致招事无谓的悖论的精神来处理这个逻辑问题的，这倒是十分有趣的。

五、Popper的第三世界包含任何科学理论的一切结论，不管这些结论目前是否被发现这一主张的结果，带来了更大的困难。因为似乎是，第三世界不仅可以包括哥德巴赫当时推测他的问题，而且还包括正确的解的问题。假如每个偶数是二个素数之和或某个偶数不是二个素数之和的公理，是从数论的假设中推导出来的，那么，这两个定理中总有一个应当已是在第三世界了。一旦作出这种假设，它便存在于第三世界了。当然，现在可能还没有这样的证据，或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证据。总之，哥德巴赫定理也许既不是可证实的又不可反驳的。很明显，Popper的假说必须要求第三世界包含大量的数学知识_可证实的形式而不是不可证实的定理一而这是任何人迄今尚未知的。可见，这种知识的增长绝不可能是第三世界的过程。至少在人类知识增长方面，只能够用主观认识的增长来说明。因为人们对于已经是（按Popper的说法）客观知识部分的可证实的东西，是逐渐地发现的。相应地，在任一特定时期的问题 - 情况中，必须从主观方面，而不是从客观方面加以考虑，因为它只存在于人的精神，而不存在于第三世界，任何这类相应的问题，目前尚未得到解决。

对Popper的认识论或数学来说，这还算不上真正的困难：它还要影响到自然科学的历史。牛顿理论和弗拉姆斯蒂德的观察之间明显的差异（关于太阴拱点的运动），在十八世纪的力学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 情况（参考卡乔利[1962] ，p. 648-50）。甚至克莱劳特在起初时也认为，太阴拱点的运动也是牛顿定律完全不可能说明的。同时，开始对一种新的引力假设作探讨。但他实际所能进行的计算表明：观察的结果确是牛顿定律预见到的。按照Popper现在的假说，如果牛顿定律，以及初始条件的有关陈述，在克莱劳斯开始他的观察研究时，就已经存在于第三世界了。那么，太阴的拱点适切运动也就能从这些前提中推导出来。因此，假如克莱劳斯遇到的问题 - 情况，确实是由第三世界的情况决定的话，那么他就不会浪费时间去试图发展一个欲与牛顿的理论试比高低的假设了，也不至于一开始就沉湎于他的新的计算了。历史学家要了解当时实际发生的事情，唯一的方法就是首先查考一下克莱劳斯关于这个问题 - 情况的主观而错误的信念。

Popper为了否认一种理论的逻辑推论，在某位人类科学家认明它们之前就加入了第三世界，想通过修改他的观点，排除第三世界假设的这种困难，这可以随他的便。但这样一来，第三世界的自主性将大为削弱。例如，在弗莱格的《基本定律》中的这种不一致性，直到它被罗素发现以前，并没有进入第三世界。因此，作出这种不一致的，好像向来不是第三世界的客观自主性，而是弗莱格的头脑里的主观创造性。同样地，哥德巴赫也一定会因提出了他的精心设想的猜想问题而受到赞扬（这一点，他确实值得颂扬）P所有以前存在过的哥德巴赫问题以及某些其他类似论题（推测性建议）的问题，所使用的都是以往已系统阐述过的术语。

六、也许有人以Popper的假说中的某种假想的硬核的名义，极力主张，甚至当一个人讲到或谈及克莱劳特的关于问题_情况的错误信念时，他假定克莱劳斯误解了客观问题 - 情况的这种存在。因此，可以说，仍然必须设定一个第三世界，在那里，这种客观问题 - 情况，在本体论上，有着它们独特的存在方式。但是，对于有关当代问题 - 情况的信仰或理论的认识论，比如像把Popper的假说归因于伽利略或克莱劳斯的那样的信仰或理论的认识论，也许一定会有困难的。这些信仰或理论本身，在人类知识的增长过程中，似乎是必不可缺的组成部分。但是，它们像是第二级的组成部分。它们以判断或猜想形式、提出别的有关判断或猜想。例如，假定在一个探究理论的特定领域中，T是迄今为止提出的最佳理论。Popper的第三世界可能包含了这种结果的某种客观事实。还假定只有一位研究者迄今已考虑到T，而他的理论（T'）是，T不是目前已提出的最佳理论，这似乎是无可否认的。一旦T'同T并列，在第三世界中获得了应得的地位，那么，T'确实是迄今提出的有关的最佳理论。无疑是假的，但T也可能是假的。结果在这范围内，T和T'之间没有可选择。因此，看来，有理论价值的第三世界宣言，潜存着不一致性。当然，这种不一致性，只要对Popper的假说附加某种特别的前提条件，就可以避免：第二级理论恰恰必须禁止与第一级理论的状况相联系的考虑方法。但这好像是把第二级理论归因于一个非常独特的世界——客观的、知识的第四世界——的知识增长，这里有倒退到无穷世界的明显危险。通过两者比较，我们可以说，只有正确的第二级理论才有资格加入第三世界。但这似乎不符合Popper的总原则：一个理论的假或它的不一致性，都不是假定它不能接受的一个充足理由。而且，为了设法克服Popper的第三世界的特殊困难，我们必须假定特别的特性越多，就越不至于沉迷于与这种假说必然的相联系的本体论侈谈。

七、最后，关于Popper的主张：他的认识论“基本上是达尔文知识增长的理论”，还有一个严重的困难。按照这种观点，理论为生存而竞争，适者生存。但在这种认识论的达尔文主义中，哪些是种，哪些是种的成员？假如理论扮演了种的角色，那么，按照推测，种族就是这些理论在科学家的思想和著作中的描写。假如不是这样，那么真正的生存斗争是发生在第一、二世界，而不在第三世界。然而，反驳的理论不会自然地从已印发的一切书籍中删除，甚至当它的更多的有成效的竞争者享有盛名时，它的许多特征还保留着。因此，理论之间竞争不能想象为达尔文式的斗争、因为在这里理论起着种的作用，而理论描写起着种属的作用，那么，这些理论自身是不是被想象成在第三世界中为个体生存竞争的种属？倘若如此，它们的绝大部分构成种，而不包括不适合的部分。它们只有通过为其专门制作的东西，才能达到它们所想要的目的。因此，彼此之间是不同的。总而言之，人们必然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在Popper的第三世界中，关于达尔文进化的任何谈论，要么是假的，要么同Popper的主张相反，是隐喻的。在这里，这种屈从不是说：在Popper的第三世界中的发展不是发生突变或生理适应的结果，它们该是怎样呢？困难倒是，进化过程的这种根本特征在第三世界中没有对应物。在第三世界发展中，物种形成不起任何的重要作用。但这是达尔文写在他的巨著中的东西。

八、Popper的假说，是否能以比我所能提出的更似是而非的方式被用来对付上述的困难，仍需拭目以待。如果这种适应不能得到发展，那么，这假说看来似乎就没有什么保留的价值。

[Brit. J. Phi. Sci. 198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