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阿尔杰农一系列以“量子筛”为核心构思的科幻小说中,人类能够造访多重宇宙中的无穷个世界,难点反而是在无穷尽的世界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让作家进一步设想,假如人类遭遇某种可怕的传染病,那么是否可以去寻找多重宇宙中那些早已遭遇过这种传染病的世界,并从那些世界中获得速效药呢?
我目睹过伦敦的荒芜景象。我目睹过伦敦的大街小巷躺满尸首。我听过警报声和喝彩声。当他们将我禁闭于一座旧地铁站时,我准备好过隔离的日子。他们从未告诉我幻梦的事。
我出于公民责任而签约加入行动,但也是为了我的姐姐卡洛塔。三年前一次大爆发后,我与她阴阳两隔。姐姐比我大两岁,我是跟着她的脚步长大成人的。她病逝三日后,我站在车站月台上,寻思我是否有勇气跳轨自杀。我的头脑在这样推论:卡洛塔已经离开人世,为什么我不跟着她走呢?轨道另一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海报,是某个研究项目在招募志愿者。我心想,这次踏上亡者之境的朝圣不乏为一个折中的选择。
如今,我每日的活动是个炼狱。我每天要分三次进入量子筛。科学家告诉我,如果超过一天三次,就会面临基因受损的风险。在量子筛中,我到过每一个平行世界中的伦敦。有查尔斯12世统治下的伦敦帝国,有无数旗帜飘扬下被征服的伦敦,有遍是穹顶的伦敦,有爱西尼人统治的伦敦,有罗马伦敦发展出的大都市。我到过每一个伦敦,每一种病原体都在我体内,病毒基因组的每一种排列也在我体内。他们告诉我,一个光子能干涉到它自身的可能性。免疫细胞上的受体有时可能干涉到现实中不存在的病原体。随着量子筛放慢速度,纳米机器人在我的血液中四处搜寻,将每一种抗体记录归类,度量每一种免疫反应。每一处统计学异常都追溯至量子筛,缩小搜索关键词,直到技术人员隔离出疾病的重要传播地点。
他们一旦找到重要的传播地点,就立刻给我穿上塑料防护服,马上派我去那儿,让波函数坍缩,那样我能弄到一份样本。之后,他们给我放一天假,或是出于感激,或是为了再派我重新进入多重宇宙之前,先行确保我没有被感染。
若不是有幻梦,我应付得了这个差事。你瞧,卡洛塔在那儿。她站在月台上,或是站在轨道上,朝我招手。她总是身着墨绿色的衬衣,我们送她去医院那天她也是穿这件衣服。我曾将这件事告诉了技术员,他们警告我在进入量子筛之前别再胡思乱想。他们说,思维有回声,思维的回声响彻多重宇宙。
我尝试将姐姐赶出脑海,但出于公民责任,我只能撑到眼下的地步。我不再频繁看见爱西尼人或维京人。我造访的车站看上去越来越像我所在的车站。卡洛塔出现在人群中,起先是零星出现,接着是作为一名沉默的同伴。技术员一定在摄像机上看着我。他们一定知道,我进入多重宇宙的突袭并非随机。他们会不会让我退出?切开这间囚禁我的监牢紧紧焊接的大门,这番努力是否值得?
也许,他们不再监视我。也许他们已经宣布我的数据无效,将我勾销了。这无关紧要,反正我的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回忆卡洛塔了。
某个早晨,量子筛关闭了。我询问技术员,他们告诉我这一天没有我要干的活。我恳求他们,我高高举起一张卡洛塔的照片在摄像机镜头前上下摇摆,但技术员一声不吭。我几乎能听见他们在边摇头边计算已经浪费了多少钱。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穿上塑料防护服,叉腿坐在量子筛里,任由对卡洛塔的念想充斥脑海,用意念驱使脚趾和指尖感受刺痛,就像量子筛启动时那样。仿佛受到这个念头的触发,我体内的能量暴涨。我的视野先是闪烁,然后发光。
我身在每个地方,但仅仅存在瞬息。
我在量子筛中,但不是我自己的量子筛。有人在另一个月台上建造了量子筛。远远地可以听到警报声响起。
卡洛塔站在我面前,穿着塑料防护服。她的呼吸令她的面罩起雾了。她的臂弯里抱着一个头发很少、身形消瘦的人。过了片刻,我才认出那人是自己,穿着一件墨绿色衬衣。
“卡洛塔。”我说。
“我一直在等待,”她说,“时间不多了。他们在切断城市电力,封闭这个地方。我因为违抗命令到了这里。我知道你挺不过这趟逃往掩蔽所的行程。”
我吗?我是躺在她臂弯里的人,还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位?也许我是卡洛塔的幻梦。
“你有基因组吗?”
“在你衬衣口袋的一只闪存盘里。”她说,“我想,无论你来自哪儿,那个世界的人都有治疗方法。”
我将自己——我的分身——放到量子筛的垫子上,伸手到熟悉的衬衣口袋里,取出闪存盘。我将它朝手腕上的扫描器挥了挥。计算机检查了数据库,返回一系列疗法。
卡洛塔阅读了一遍。
“我们能合成其中至少两种药物。我的天,假如我们仅仅想到——”
“不要担心那些假如,”我说,“也许仍然有时间阻止撤离。”
“是的,但是至于——”
我听见量子筛在我身后放慢速度。我没有回头看。我知道量子筛是空的。
“技术人员会知道如何处理。哎,他们也许发现我的异我是个比我更加感恩戴德、心甘情愿配合的实验对象。”
卡洛塔和我一起登上阶梯。经过地铁站的读卡器时,我用的是图书馆借书卡,而不是大伦敦地区的交通卡,但我没心情去为细节吹毛求疵。卡洛塔在这儿。无论这儿是哪里,我都回到家了。
“去哪里?”我问道。
卡洛塔转身面对我。
“我尚未考虑过。我签约加入,是因为我见不得你自暴自弃,日趋消瘦。我想要噩梦终结。我从未料到……”
“幻梦的出现?”我大胆问道。卡洛塔点点头。
伦敦在等待我们,一座受到疾病袭击的城市在等待重生。
资料来源 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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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阿尔杰农(S. R. Algernon)在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学习生物学和小说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