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80寿辰时的留影

我今天感慨万千,谢谢各位同志为我祝寿,一晃我已80岁了。老黄忠啊,我不敢当。刚才各位同志的评价,我这不敢当啊(激动不已)!我感到我回国后所做的贡献,远远不像大家所说的那样。年轻的时候,那时的国家提倡工业救国。所以,我开头在大学预科念的是机电系,那时机械、电工是不分的。后来又提倡科学救国,我就转到物理学。我要考燕京大学,改学物理了。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毕业后,一个英国籍的教授,是位有名的物理学家,叫威廉·班德,还有他的朋友,是个美国人,在协和医院工作。他们两个人介绍我去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进修,我就去了。在那呆了5年,3年得到硕士,再有两年得博士。有很多朋友问我,你怎么不留在美国?因为回来,就等于从天上飞回地狱,那时中国生活很困难。我在没有得到博士的时候,广东中山大学校长就把聘书寄给我,聘我为教授。如果我要留在美国,我还要从讲师开始,讲师完了还要助理教授,助理教授完了还要副教授,副教授之后才是教授(笑声)。可是,中山大学在我还没有拿到博士,就给我正教授,这个吸引力很大(笑声),所以,我不怕艰苦,回到祖国来了。

那时生活是很困苦的。我就不描写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哇,够我们一家3口半个月的开支。另外半个月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美金,每月补充,一直补充到抗战胜利,也就是1945年,我的美金贴补完了。回到杭州,那个待遇高了,就可以够了,解放后更好了,特别是1956年,我被提升为一极教授,那个待遇相当高了,生活好过。

我回国服务,还有一个原因,我愿意当教授。因为教授在社会上受人恭敬,在各个地方都是这样。我举一个例子,日本人打桂林,我逃难进入贵州,经过什么地方呢,经过元宝山。最近报上不是登了吗,我们上海也有人参加,去考察野人(笑声)。逃难时经过元宝山,正好到过福禄镇那个地方,报纸登了福禄镇发现野人,可那个时候我没有发现野人(笑声)。

我走这条路是很危险的,是土匪窝。贵州那里的土匪,是先杀人后抢劫,身上什么东西都抢,什么也是好的。那时,我在广西大学教书,广西大学派了3位教授,一位是体育教授,跟我很好,带着礼品,到土匪窝里去,叫拜山(大笑)。说拜山哪,有一位教授经过贵地,请你们保护。这个土匪头听说广西大学教授,特别恭敬(大笑),开宴款待(大笑),然后发了三角形杏黄旗(笑声四起)。每条船上插一个杏黄旗,沿途土匪秋毫不犯(笑声,掌声)。所以,我们平平安安到贵州苗族自治县——苗民之都榕江,我在那儿呆了两年。看来教授这个名字起作用哇(笑声不断)!连土匪也很恭敬教授哇(掌声四起)!所以我感觉教授这一行当还是挺不错的。尽管我当初的愿望是工业,应该在工业部门作出贡献,而现在却在教育战线上作点贡献。

刚才说我在政协提的提案不少,其中主要的就是院校学生必须绝大部分服务于工业。这个我自己有感觉。这个感觉我在北京政协会上讲过,在上海政协会上我讲过。我是明尼苏达博士,明尼苏达我呆了5年,物理系平均每年培养出两位博士,一共10位博士。我是1/10,我回国了。后来美国康涅尔大学请我做荣誉访问教授,我又回到美国去了。我打听过去10位博士,还有9位都去干什么了?原来9位博士一个也没有教书,就我一个人教书。9位博士有一个是瑞士人,他得了博士后回到CERN,当了研究员。此人叫约亥,写了一本书,在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工作,其余的8位都在工业部门。所以,我的看法更加强了。从大学培养出的物理学家,应该到工业部门去。而我们中国工业部门好像还没有,这是非常令人可笑的。说明我们的教育有值得探讨的地方,我对此有不同看法。但是,这个不同看法,我没有公开发表。因为我怕外界影响不好(笑声)。那时向老大哥学习经验,开了那些课程,我心里是不赞成的。物理就是物理嘛,基本原理都懂了,哪有死死板板的,一定要这样那样,把人们的智慧都束缚住了。外界都向老大哥学习,我就不敢恭维了(笑声)。

我回国以后教书。我在美国搞的是实验,一天到晚在实验室里,自己造仪器,所有硕士、博士论文都是自己造仪器。买来的仪器做出的工作不算数,不是你的本领。买来的仪器便利得很。现在不同了,美国也是买来仪器做论文,我那时不一样,现在时代不同了。

我感到惭愧,我回来没有条件要我做实验,现在条件恐怕也不行。物理学不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应当闯出新的东西来才有意义。不管是大小,只要是新的。要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这是毛主席告诉我们的。前些日子我在物理学会上讲话,添上了有所发财(全场大笑)。

我今天不愿意耽误时间太多,(问主诗人:还有时间?)还可以讲(大笑)。抗战8年,我抗战5年。抗战第三年我回来,那5年很有意思,在广西、贵州的风光,在美国是没有的,祖国还有这样好的地方。一路上虽然苦,我觉得收获很大,特别是从柳州到贵州这一段,跟《儒林外史》讲的差不多,我觉得增加我很多见识,同时生活苦点没关系,我得到我的贤内助吴润辉的支持,她比我行,很能耐,可惜她已经过世了。烧饭、洗衣都是她呀,我不过劈劈柴就是了。这种苦,是苦,很有意思。

我们国家太大,我没有去的地方太多,我现在想去也不能去了,我的腿不行了。甘肃我没去,云南我没有去,福建我没有去,但是我想去。年龄大了,我想去也不行了。

我本来在美国,硕士、博士都是搞实验的,但为什么回来搞理论呢?回来没有实验条件,教书改理论比较容易,也就改理论了。再回去搞实验我嫌麻烦了,我也懒了。刚才各位同志的夸奖,我感到过分了。我给国家的贡献,还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大。我现在80岁了,我很希望再奋斗20年,活到100岁(鼓掌,长时间鼓掌)。

我母亲活了101岁,我有可能活到100岁(鼓掌)。

我还有20年。20年,我只能在家里看书,我希望还能给国家做点贡献。想是这样想的,能不能做到,我就不晓得了。我现在还是注意最新的发展。夸克理论都出来了,原来的核理论就没多大意思了。这种夸克理论我早就讲过,无论是中子、质子,里面的结构谁晓得。果然,有人提出夸克概念,但至今还没有发现夸克的自由存在。

最近,报上刊登了美国费米实验室有迹象证明,最后一种夸克——顶夸克的存在,这是一个很大的贡献。据说,参加这项工作的有400多位物理学家,可见仪器的复杂,但没有这些仪器是不能办到的。看来顶夸克是完全可以证实了。顶夸克比底夸克重,底夸克比粲夸克重,粲夸克比奇异夸克重,奇异夸克比下夸克重,最轻的要算上夸克了。400人获奖,奖金给谁啊,我看不一定给了。

关于物质探源,这个我很注意。太远了,我怕搞不成。我基本上是个物理学家,要靠物理思想,其他的仅仅是工具与手段而已。有了物理思想,没有条件成果也出来了。像不可逆性方程,我就凭一般概念,也就弄出来了。(编者按:卢先生所说的“不可逆性方程”,世人称之为“卢鹤绂不可逆性方程”。在20世纪50年代,卢鹤绂精心研究了可压缩流体粘滞性理论,引起了国内外强烈反响。1951年,美国著名理论物理学家马卡姆(J. J. Markham)、拜尔(R. F. Beyer)和林赛(R. B. Lindeay)在权威的《现代物理评论》杂志上,发表了题为“流体中声音的吸收”文章,极力推崇卢鹤绂提出的弛豫压缩基本方程,在世界上首次将其命名为“卢鹤绂不可逆性方程”。记者曾向卢老书面采访,问他:“最满意的科研成果是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卢鹤绂不可逆性方程的论证。”如今,“卢鹤绂不可逆性方程”在世界物理学史上起着不可磨灭的作用,我们应当以此感到由衷地自豪。)苏联人抄我的,不提我,他对不起我(大笑)。不过,他已经死了,也不追了(大笑)。

我谢谢各位来这里祝贺,不辜负各位同志的期望,我还要奋斗下去,奋斗到100岁!(长时间地热烈鼓掌,全场起立,欢送这位为祖国赢得无数荣誉的卓越物理学家。)

[摘自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7月出版的《卢鹤绂侧影》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