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一、慰问信改为唁电

今年二月四日,两次评为海市劳动模范、被誉“中学物理实验活字典”的冯容士老师,交给我最近出版的(中学物理实验汇编)力学上册,要我转递给为这本书热情作序、悉心指导的著名物理学家王竹溪教授,并出面写信对重病之中的王者表示慰问。我作为该书的责任编辑,欣然同意了著者的要求。

深夜,我匆匆回家。一路上,我拟着腹稿,准备连夜写倌寄去。但回到家里当我打开信箱,用手电棒一照:一封赫然印着“王竹溪同志治丧小组”的白色唁函,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悲痛,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白色讣告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讣文上印着:“避照王竹溪商志的遗愿,丧事从,不开追悼会……不送花围”。我更加抑制不住心头的悲痛了,不禁失声痛哭,久久不能自已

记得恰好在两个月之前的去年十二月四日,我和北影厂摄影师杜煜庄同志一起,专程到北京友谊医院探望过王老。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病房里温暖如春。王老谈笑风生,说自己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王老念念不忘由他主编的《中国大百科全书 · 物理学》卷和他花费四十年心血编纂的《新部首字典》,并写下委托书“全处理”他的字典手稿。他一再说,等病愈后,一定要把这段时间争回来,把没有做完的工作做下去。我们为王老录音、拍照。他谈得那么欢畅,笑得那么天真,真使我们怀疑医生和家属悄悄地对我们说的,他已进入了肝腹水的晚期。

我怎么能够相信,这次见面;竟成永诀。给王老的慰问信还未及发出只能改发唁电了;委托书的墨色正新,我却成了他的遗嘱的执行人之一。

王老呵——我的良师!实因工作在身,不克赴,亲为趋奠。但我定要忠实地执行您的遗嘱,促成您为我们民族留下的极其珍贵的字典手稿早日出版问世,并把您的高风亮节和感人事迹,一一记下,传诸后世,以此作为纪念,献于您的灵前。

二、支持中学教师著书立说

我作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编辑,由于工作的关系,每次赴京,总要去拜访王老,向他汇报和请教。王老极忙,但我每次同他约见,他总是挤出时,同我畅谈,不断对我的工作加以点拨。

王老知道我过去在教师进修学院当过物理教师,他就在谈大百科物理卷之外,多次我讨论如何帮助提高中学师资质量的问题。他说,他担任过中学物理教科书的审稿人,对中等教育怀有感情有一,他向我是否读过刘禹锡陋室铭》?我点点头。他说“现在中学教师大多比较清苦,他们身居随室,但其中也不乏‘鸿儒’。你们出版社的编辑,不要老是把眼睛盯着大学教授,也应当从有真才实学的中学教师中发掘人才,支持他们著书立说。”我告诉王老,我社正在组织上海一些对中学物理实验教学素有研究的教师,分头编写一百余万字的《中学物理实验汇编》,王老高兴地说“编这套书的计划很好。日本有一套由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朝永振一郎主持编修的中学的《物理实验大全》,在国际上享有盛名,我们也应当出一部具有中特色的中学物理实验的大型工具书。”他并主动向我提出“初稿编出来后,我倒很想看看。

不久,我把这套丛书的框架目录和部分初稿呈送给王老过目。王老放下手头繁忙的工作,挤出时间逐篇审看。他约我作过一一次长谈,对目录系统与内容细节提出修改意见。他说“这部书稿编得不错,如再做些改进定会成为一部有用的工具书。”我听王老这么一说,受到极大鼓舞,顺请他为该书写篇序言。王老说:“序言最好请江苏师院的朱正元教授写,他对中学物理实验研究得很深。”我说:“王老既然看了书稿,就请你写吧。”王老犹豫片刻,终于说:“我是很少给人写序言的,不过,我愿意替这部书写序言。你把材料留下吧,我写了给你寄来。”

不久,王老用挂号寄来了序言。他满怀激情,用诗一般的语言赞扬道:

这部汇编中记载了许多中学物理教师的创造性的出色工作,他们克服了重重困难,根据各自的具体条件,设计了一些好的实验。这些都是值得学习的范例。他们的范例必将引出更多的新的创造。我们将看到中学物理实验教学中百花争艳的喜人局面展现在祖国广阔的大地上。

我读后深受感动,立即给王老挂长途电话,代作者向他表示感谢。他在电话中说“要感谢的不是我。我要感谢这几位中学教师,感谢他们付出了辛勤劳动,为提高我国中学物理实验教学做出了贡献。

然而,这部由王老作序与悉心指导下诞生的芳,只因为迟寄了几天,竟没有让王老在生前亲眼看到,我同著者的心情一样沉重,内心深感负疚。

三、物理学家编字典

王老是著_的物理学家兼数学家,他的热力学统计物理学和数学名著,早已流传世界各国,但却很少有人知道,王老潜心研究汉文字学久矣。他坚持四十年之久,呕心沥血,默默地编纂了一百万字的《新部首字典》。其收字之全、释义之精、定音之准、检索之便,堪称独树一帜。

有一次,我就《廿四史》中的《律历志》所涉及到的天文、历法、物理、数学、度量衡和音乐等广泛的问题,去请教王老。王老翻出大量古籍,为我释疑解惑。我惊异地发现,在王老的藏书中,汉文字学资料竟同物理、数学的书刊一样丰富。尤其是关于甲骨文、篆文、训诂的资料和笔记,竟比专攻文字学的人多,引起了我的好奇。我终于忍不住何王老“你难道在研究文字学?”王老笑笑:“对,这是我的第二个专业,我花了四十年时间,编成一部《新部首字典》。

王老捧出二十本用蝇头小楷誊抄的《新部首字典》手稿,我仔细翻阅之后,简直惊呆了。他把汉字一百多个旧部首简化为56个新部首,例如把物理的“理”字,分解为“一土田土”,他用先上后下、先左后右的法则,把五万个左右的汉字全都分解了,几乎没有一个重码字。过去查字典要分两步走,先检字后翻页码,用新部首则像翻外文词典一样,一步就能翻到。他用拼音字母注音,用白话文释义,兼收甲骨文、篆文和宋体,介绍汉文字的源流,在注音和释义上纠正了历代字典包括《康熙字典》的数千条错误。王老自豪地说:“过去大家都说汉字是繁难的方块字,其实我们中国的方块字,形音结构是最科学、最合理的,有一种内在的美质。它的形音结构都可拆成最基本的字母,而字母化和无重码则是自动检索必备的条件。可以说,汉字是世界各国文字中最美的也是最有发展前途的一种文字…”王老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他对汉字穷年累月研究的心得。他那宽阔的额宇下,深藏着一双睿智的慧眼,闪闪发着光亮。我听得几乎入神了。

我问王老“你为什么不把这部字典送出去出版呢?”王老叹口气说:“现在出书比编书还难。你能帮我这个忙吗?”我不自量力,竟随口答应拿回去给社领导看看。

王老很高兴,我也很兴奋、我挟起部分手稿,飞也似地返回住地。当夜,我挂电话给我社副总编辑阎明复同志。明复同志极表支持,答应第二天向总编姜椿芳同志汇报。姜老也极表支持,当即派人去王老家里看了余留的手稿。次日我回上海,即向分社领导递交书面报告。结果,因为考虑到要铸几万个字头的铜模,需投资数十万元且费时数载,只能就此作罢。

我想到上海辞书出版社出过一部字典,可能有现成的铜模可供利用,就去向副总编辑严霜同志求援。严老是位聋哑人,他用笔同我“对话。他对王老的字典也极表赞赏,但他告诉我,他们曾花几十万元钱铸的一副铜模,也只有二、三万个字头,且因管理不善,已散失不全了,他把两手一摊,表示力不从心

我四处求援,八方游说,都因无法避开铸大量铜模的难题而告吹。受人之托,勉为其难,因为是王老花四十年心血编成的这么一部珍贵的字典手稿,岂能让其湮没,这有多么可惜;我就想,能不能绕开这个难点,分两步走是用恭楷誊抄全部手稿,影印出版五万个字头的大字典;二是选出万把个常用字,用现成的铜模浇铅字排印,出一部普及的小字典来“养大字典呢?

我这个设想,立即取得王老本人的赞同。我托北京计量科学院丘光明同志复印了全部手稿。王老又花了半年时间,挑选一万个常用字编出小字典。同时,我又取得了《自然》杂志主编贺崇寅同志和《世界科学》社主编夏禹龙同志的大力支持。《自然》为妥善保存王老的手稿,请人将全部手稿拍成微缩胶卷存档;《世界科学》社与一家印刷厂挂钩,部署影印大字典与排印小字典。最令人感动的是,印刷厂的厂长对全厂干部和工人作了动员,表示赔本也要印好王老的字典。当地政府部门的负责人,对支持印刷厂出好王老的字典专门作了指示和安排。

这时,王老身患重病,住进了医院。我与王老分隔在京、沪两地,但为了出版这部字典,保持了密切的联系。为了取得正式出版社的支持,去年年底,我专程赴京,给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马洪同志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顾问陈伯林同志写了报告,社科院党组当即批转了我的报告。回上海之后,我又取得了上海交通大学的有力支持。该校的领导和教授们,表示愿意用学校对社会开展技术服务的所得,来资助这项具有重大学术价值的工作。

社会上的支持和资助,从四面八方面来:

一些著名的科学家,出于对王老的崇敬,表示要为推广新部首检字法呼吁;

一些富有编校经验的编辑、校对,自愿前来参加这项工作量巨大而繁复的工作;

些全国闻名的重点中小学的语文教师,表示愿为向广大青少年学生推广新部首检字法而试教;

些专攻软件的专家,表示要把新部首检字法用于汉字编码电子检索作为自己的近期课题。

在我们社会主义的新中国,荆山之玉常有,卞和与识卞和者亦常有,真正有价值的文化瑰宝,是决不会湮没的!

然而,正当大家摩拳擦掌地投入这项工作,希望王老健在时亲眼看到这部巨著问世的时候,突然传来噩耗——王老不幸于一九八三年一月三十日下午一时十分病逝!

这真如晴天霹雳、使我悲痛欲绝。夜半草拟唁电,良久法成文。回忆在去年十二月四日,我把中国社会科学院党组批准出版《新部首字典的喜讯,转告于王老病榻之前,先生大病若失,精神为之一振。本文所附照片帧,就是当时所摄。从先生的音容笑貌之中,谁能见到一丝一毫的病色?他笑得那样天真,那样欢畅,那样的无牵无挂,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先生信笔直书,充分表达了对晚辈的信赖。先生还告诉我,他还要做许许多多的事,教许许多多的人。

长夜难眠,遥望天际,先生的音容笑貌宛在。一代宗师,学界楷模,喻之于先生;是当之无愧的。遵先生遗愿,不克赴京执拂,它日著告成,是当奉献于八宝山麓,告慰于泉下,激励于后人。

先生一生勤耘,桃李满天下,而晚年风骨弥坚。诗有云:“霜叶红似二月花”。春华秋实,秋实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