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使凛冽的空气变得格外清澈,黝黑的夜空里,星星像白炽的火光点点。远处,一只冻原狼在悲戚呜咽。我站在北冰洋岸边,等待拂晓降临。当地平线上布满金色霞光的时候,我的朋友杰姆 · 麦克林从帐篷里走出来。在我们的面前,是一片光华璀璨的原始旷野,阳光从一个倒扣着的冰盘尖顶跃向另一个尖顶。

“真是出神入化。”杰姆轻轻地赞道。

由于一次偶然的谈话,我们才成了这个北极之晨的目击者。几个星期前,杰姆对我说,“我感到无聊极了,想再出去走走,但不知怎么走法?”我颇有同感,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一次短暂的北极之行中所感受到的那种巨大精神愉快。

“咱们上北极去吧,”我说。

这句话立刻变成了一次认真的远征。我俩在北极专家——科学家、探险飞行员和政府官员——中都有朋友。不到一个月,我们就从北极圈上的里帕尔斯贝出发了,目标布西亚湾。我们和沉默寡言的伊纽特人牟克塔一起,冒着沉闷压抑的鹅毛大雪,穿过冰封雪盖的苔原,经过数天极圈以北的跋涉,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啊,我们正站在远远伸入北冰洋中的脊背岬上,面对着空旷辽阔、五彩缤纷的黎明。太阳不知不觉地从冰棱棱的地平线下爬上来。令人作痛般的寂静渗透进我们的灵魂,对于早已被嘈杂城市生活麻木的感觉来说,真是求之不得。“我有这么一种滑稽的感觉,”杰姆说,“那就是,这里好像出现了什么新的东西……”

一天,杰姆带回营地一只垃圾似的冰球——杂草、枯枝、碎石、蜕羽,一件件全显露在外。其实,这是一只足智多谋的北极狐藏下的食囊。我一刀扎进冰球,挑开一片羽毛。“紫矶鹞,”我说,“准是这里哺育出来的。”刀又一次插进去。“海豹肉。可能是偷的熊的猎获物。”我又砍了一刀,球碎了。“里面有一个鸭蛋,两只小鸭,半打旅鼠,还有一只像是半咀鸥。”

太阳透过云层无力地照耀着,不一会儿我们就感到了它的温暖。附近传来一连串吱吱的叫声,差不多就跟刺耳的尖叫一般。杰姆朝高处指指。一只北极狐正在疯狂地扒雪,尾巴竖得像一面旗。正是从它的爪下,传来了旅鼠疯狂挣扎的尖叫,它们想通过崩塌的雪道逃窜。从这时起,北极狐随处可见。我们称之谓“友好的幽灵”。

翌日,海面上刮过来一阵稠密的鹅毛大雪。我们无意中撞上了一头北极熊,不过只一刹那功夫,除了它口鼻部分黑乎乎的标记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北极熊惊恐的“呼哧”声,把我们吓得跌跌撞撞地往回直跑。但是,它比我们更害怕,终于逃之夭夭了。

随着每一天的开始,我们总期待着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发现。有一天,成群的雪鹀从白茫茫的云端降落下来,那情景婉似从一朵遥远的花上凋落的花瓣。它们在雪地上散开,贪婪地挖掘着去夏以来便埋藏下的种子。解冻开始了,起初是那样微细难察,不久就淙淙汩汩,涓涓成流,若干天后,终于汇成了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裹挟着积雪、残冰、泥沙……

海洋上的冰在日以继夜地开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不断扩大的水道上,降下行行雪鹅。发疯似的旅鼠由于雪道土崩瓦解,纷纷窜入帐篷,躲避渡鸦、狐狸和行动敏捷的扫雪鼬。在我们的眼前,一个世界在破坏,一个世界在创造。

我们看到,一只依然半披着毛茸茸冬装的鼬鼠,正沿着岸边追捕野兔。捕猎的细微末节,一览无遗一一利牙贯喉,鲜血直瀌。

光线明亮清晰,好像把一切都放大了似的,使我们的视野无限宽广。北极正在教导我们以崭新的方法去观察、去谛听、去感受一切的一切。这真是一种重生再世——我们仿佛被突然带到了旧生涯与之毫不相干的另一个星球。

入夜,成群的小鸟飞来,在我们的帐篷上空盘旋。它们都是岸鸟,大多属于海滩上的、池塘里的、河岸边的;有的来自东海岸、墨西哥湾、加勒比海;有的来自南美、非洲,甚至南极。甜美的鸟语唤起了我们的想象。角云雀和水天鹳在空中翱翔,翅翼翻飞,模糊一片,撒下银铃般的歌声。打“陪司”的是(雪)鹅和(野)鸭。

渐渐地,我们意识到时间的宝贵。只剩下六十天无冰期了,这些鸟儿可不会有第二次繁殖机会了。一旦鸟蛋破碎,或者被渡鸦或鼬鼠劫走,那就意味着一场空忙。杰姆发现他可以从鸟窝里捉到紫矶鹞。它们坐在他掌上,就像还在孵卵似的。一只雷鸟彬彬有礼地把前胸贴在我的长筒靴上,不让我接近附近它配偶的巢。

这些鸟吃什么?答案就在大地本身。只有昆虫才能眠过北极的漫漫寒冬,才能以如此迅猛的速度,产生出供前来北极繁殖后代的庞大鸟群的食源。来自非洲的瓣蹼鹬,一降到浅水池上,就像陀螺似地旋开身子,把孑孓搅翻起来,啄着吃掉。成年的蚊虫像乌云似地笼罩着浅水塘,把飞鸟从窝里赶出来,寻觅血食。它们和苍蝇一样,无休无止地袭扰我们。但是,每当寒风横扫海角时,苍蝇和蚊子就都动弹不得,一个个成了鸟儿吞噬的对象了。

甲虫在茂密的冻原野草丛中窜来窜去,甲壳闪闪发亮。但是,它们却为敏捷的狼蜘所追逐。狼蜘逮到东西,就把它们关进丝织的牢笼。睡眼惺忪的野蜂从破败的旅鼠洞里飞出来,在北极棉和罂粟花盛开的花丛中,在虎耳草低矮的花里行间,在云莓和酸果蔓密密麻麻的细花絮里嗡嗡低唱。

我一阵冲动,对准一棵十二英尺高的柳树,挥手一刀砍断了它拇指般粗细的树干,把它细致的木质、紧密交织的年纹展示给杰姆看。“可能有四、五百年了,”我说。

“哥伦布,”杰姆说。

我点点头。如果那棵树正是在哥伦布到达伊斯帕尼奥拉岛那年从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抽芽萌发的话,那就是说,北极的生命并不是如同我们想象的那样,仅仅维系在一根细丝之上。它牢牢地植根于百万年计的古网中。

在我们周围生物的盛衰沉浮中,每一个死亡都留下了强烈的印记。一声颤抖的尖叫划破寒森森的蓝天。一只投枪似的长尾巴鸥状鸟遭到了一只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多英里高速俯冲的大隼袭击。鸥状鸟在一大堆羽毛间旋冲而下。它逮着的旅鼠也失落下跌了。但是,旋鼠却被加速飞来的大隼攫过去带走了。北极告诉我们,关于死亡的恐惧,实在是对生命之流的误解。旅鼠不仅没有被大屠杀斩尽杀绝,相反,通过成窝成窝地繁殖,它们的数量在明显地增长。旅鼠,差不多是其他一切生物赖以为生的主要食物来源。

与此同时,别的小动物也在飞快地成长。那一度曾是浅水塘中一团团毛茸茸肉疙瘩的小鸭,现在已开始展翅一试。小鹅在试飞中失败坠落。年轻的岸鸟已组编成队,准备迎接未来迁徙中的严峻考验。

夏季的尾声是以同样的捉摸不定和神奇美妙表现出来的,它使我们在北极逗留的其余时间里同样心情舒畅。空气中开始呈现冬季的微微暗示——仿佛有一只凉凉的手挨近了我们的脸庞。海上升起淡淡的雾霭。透过轻雾,太阳像万花筒似地变幻着各种不同的色彩。被折射的阳光在整个海岸线上闪烁、颤抖。

那天傍晚,从北方升起的道道淡金色光芒变成了一条由蓝、绿、红三色构成的彩带,旋而又扩展成一个九十三英里宽的扇面——北极光。更多的色彩忽忽从东方赶来加入这个扇面。极光蜿蜒移动,月亮在它的背后冉冉升起,月面陨石坑的阴影惊人地清晰。远处,一只冻原狼在悲戚呜咽。

我们感情激越,互相握握手,笑了。

“怎么样,回去吧,”杰姆说。

[Reader's Digest,198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