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化身技术挑战了我们对自己是谁和是什么的认知,请看《纽约客》编辑乔舒亚·罗思曼(Joshua Rothman)带来的报道。

 

 

 

 

缘起

 

  托马斯·梅青格尔(Thomas Metzinger)19岁时,第一次有了“灵魂出窍体验”。那时,他在德国法兰克福自己家附近的韦斯特瓦尔德山区进行为期10个星期的禅修。经过漫长一天的瑜伽和冥想修炼后,他吃了一片蛋糕后入睡了。等他醒来时,感觉到后背发痒。他想挠痒却做不到,因为他的手臂似乎瘫痪了。他想强迫手臂移动,却使自己升起,脱离躯体,这样他就似乎在自己的身体上方漂浮。从身体之外凝视着房间里面,他感到既惊讶又害怕。他听到另一个人惊慌地呼吸,环顾四周寻找入侵者。直到过了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个呼吸声来自于他自己。
 
  梅青格尔开始阅读关于灵魂出窍体验的资料。他了解到,8%~15%的人有过灵魂出窍体验――可能是在夜里,或是手术之后。2003年,他认识了瑞士神经科学家奥拉夫·布兰克(OlafBlanke),布兰克学会了在人们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如何使人体验灵魂出窍。在治疗一位43岁的女性癫痫患者时,布兰克在她大脑的特定区域通了电流,使她体验到向上漂浮、俯视自己身体的感觉。布兰克发现了很多相关的幻觉。刺激大脑的另一个区域,则让人产生活的分身站在房间对面的印象。刺激大脑的第三个区域,则会让人产生“存在感”――感觉到某人在看不见的附近徘徊。不确定如何阐释这些结果,布兰克检索了文献,查到了梅青格尔写的一些论文,这些论文从心理模型的观点得出了合乎逻辑的结论。梅青格尔在论文中写道,我们不只是生活在一个关于外部世界的心理模型里面,也生活在关于我们自己的身体、心灵和自我的心理模型里面。这些“自我模型”(self-models)并不总是反映现实,也可能以不合逻辑的方式进行调整。比如,这些模型可以描绘存在于身体之外的自我――灵魂出窍体验。
 
  梅青格尔和布兰克开始着手破解自我模型。他们同认知科学家比格纳·伦根哈格(BignaLenggenhager)和泰杰·塔迪(TejTadi)一起,创造了一个虚拟现实系统,用来诱导类似灵魂出窍体验的事件。2005年,梅青格尔戴上一个虚拟现实头盔――头盔带有与眼睛相配的两块屏幕,会一起产生3D世界的幻觉。在屏幕里面,他看见自己的身体站在房间里,远远面对着自己。当他观看着屏幕中自己的身体时,伦根哈格敲打了这个身体的背部;梅青格尔能感觉到敲打,但是承受敲打的身体似乎站在他面前。他感到一种奇特的激动,仿佛他正在太空中漂浮,或是在两个身体之间被拉扯。他想完全跳到他面前的这个身体里,但是不能。他似乎被放逐到他自己身体之外。这不完全是灵魂出窍体验,但是证明了:利用计算机技术,能够轻而易举地操纵自我模型。由此,一个崭新的研究领域诞生了:虚拟化身(virtual embodiment)。
 
 
虚拟化身的目标
 
 
  从2010到2015年,虚拟现实研究者梅尔·斯莱特(MelSlater)和马维·桑切斯-比韦斯(MaviSanchez-Vives)同梅青格尔和布兰克在一个14方参与的欧盟资助项目“虚拟化身和机器人再化身”中合作。他们的实验室位于西班牙巴塞罗那,运用沉浸式虚拟现实技术来操纵研究对象的身体模型,让他们相信他们在虚拟现实中占有的身体是他们自己的。(斯莱特和桑切斯-比韦斯是一对夫妻,他们在2001年的一次虚拟现实研讨会上相遇。)桑切斯-比韦斯说:“我们有一种错觉,觉得我们的身体模型非常稳定,但那只是因为我们从未遇到过其他模型。”那些对自己的身体意识感极强的人――比如舞者、运动员、瑜伽修行者,会发现很难接纳一个虚拟的身体,因为他们很难“放任自己的身体”。“但是你练习得越多,就变得越容易。当你体验过一次两次之后,你会豁然开朗。”过去几年来,斯莱特、桑切斯-比韦斯和其他的虚拟化身研究者发现了这项技术的治疗和教育用途。与此同时,梅青格尔和哲学家迈克尔·毛道里(MichaelMadary)已经一起起草了聚焦虚拟化身的虚拟现实“伦理准则”,梅青格尔相信虚拟化身使得虚拟现实在根本上区别于其他所有媒介。这两位哲学家写道,化身的虚拟体验能深刻改变我们,能以我们几乎不理解的方式影响我们,重新定义“我们同自己的心灵之间的关系”。
 
  虚拟化身则有一个不同的目标:让你相信你是另一个人。这不需要高级的绘图,而是需要跟踪硬件和在虚拟的镜子面前进行几分钟有引导的类似太极的运动;跟踪硬件让你的虚拟身体准确映射你真实的头部和手足的运动。在巴塞罗那大学斯莱特的实验室,我戴上一个虚拟现实头盔,注视着一面虚拟的镜子,看见一个身穿牛仔裤、T恤和芭蕾舞平底鞋的年轻女子的身体。当我移动时,她也移动。
 
  “你将会看到很多漂浮的球,你得去触碰它们。”软件开发者吉列尔莫·伊鲁雷塔戈耶纳(GuillermoIruretagoyena)说。一些彩色的球出现在我的手和脚附近,我移动我的四肢去触碰它们。这些球消失了,又有新的球代替它们。当我触碰新的球之后,伊鲁雷塔戈耶纳解释说,“化身阶段”已经完成――我已经欺骗我的大脑认为虚拟的四肢是我自己的。我并没有感觉到我的虚拟自我特别真实。虚拟世界的质量可以和20世纪90年代的视频游戏相提并论,当我靠近镜子,与我自己进行眼神接触时,我发现镜子中我的脸是平面的卡通化的,就像吸血鬼一样,我的身体并没有影子。
 
 
虚拟化身的奇妙应用
 
 
  自从2011年以来,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政府与斯莱特的实验室合作,将这种模拟技术用于男性施虐者的改造计划。心理学家索菲娅·塞恩菲尔德(SofiaSeinfeld)在桑切斯-比韦斯的实验室开展了一项控制研究,其研究结果最近发表于《自然》子刊《科学报告》(Scientific Reports)上。该研究中,在面对女性时,体验过这种模拟的男性更明显感到害怕(家庭暴力施虐者往往缺乏对女性的害怕)。过去3年来,作为一个规模更大的改造计划的一部分,有数百位男性施虐者在实验室之外体验了这种模拟。因为样本量很小,桑切斯-比韦斯和斯莱特犹豫是否要发表模拟实验的初步数据,这些数据表明:体验过这种模拟的男性实施家暴的再犯率降低了。一名男性回忆自己接受模拟实验的体验时说:“我感觉变成了我的前妻。”另一名参加实验的男性说:“我以为丈夫要打我,所以我用一只手挡住我的脸。”只是看过视频或是体验虚拟现实模拟却没有经历化身过程的男性,则较少报告这种领悟。
 
  斯莱特是一个身材纤细、说话温柔的英国男人,他带我走进巴塞罗那大学校园的咖啡吧。我们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他试图向我解释虚拟化身这项技术如何会导致这样的改变。他说:“没有人真正理解这项技术是什么和如何使用这项技术,在某种程度上,大脑并不知道真实现实和虚拟现实之间的差别。”
 
  斯莱特和桑切斯-比韦斯与各种合作者组成研究团队,创造了很多其他身体的模拟实验;他们表明,心灵栖息于一个新的虚拟身体中,可以产生有意义的心理学转变。在一项研究中,实验参与者作为小女孩重新化身,她们被毛绒熊、摇摇马和其他玩具包围,看着她们的母亲严格要求她们保持房间干净。之后,在心理学测试中,她们具有更多孩子的特点。在另一项研究中,在虚拟的黑人体内,白人参与者用大约10分钟学习太极。之后,他们在一项专门测试中的得分显示,他们的无意识种族偏见发生了显著改变。“这些影响产生得很快,而且似乎会持续。”斯莱特说。一个星期后,白人参与者仍然具有较少的种族主义态度。种族偏见的研究结果在巴塞罗那的实验中多次重复,在伦敦的第二个研究组开展的实验中也可以重复。化身模拟似乎滑到认知的阈值之下,影响到思维的联想和无意识部分。斯莱特说:“这是直接的实验,这不是‘我知道’,而是‘我是’。”
 
  斯莱特设想了通过虚拟化身的健康甚至极乐的学习方式。他说:“想象一下,如果你害怕公众演讲,现在你能化身为著名女演员安吉丽娜?朱莉,在成千上万为你喝彩的人们面前发表演讲。”2015年,在巴塞罗那当代文化中心举办的一场艺术展览中,斯莱特的研究团队搭建了一个虚拟现实体验展台。在虚拟现实中,参与者一起生活在迷幻的热带岛屿上,化身为优雅的类人生物,让人想起电影《阿凡达》中蓝色的纳美人。在一个半小时的体验过程中,参与者的虚拟身体衰老而死;死后,参与者在闪回中回顾他们的虚拟人生,然后向上漂浮到一个白光隧道中。当他们摘下头盔,他们看着屏幕上的岛屿同胞在为他们建造纪念碑。有过濒死体验的人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斯莱特的实验室正在研究虚拟死亡是否会产生类似的效果。他说:“我们过去努力想实验这个隐晦的想法,那就是存在不朽,而此生是一个虚拟的人生――仿佛我们死后,我们只不过是摘下体验虚拟现实的头盔,实际上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
 
 
虚拟的灵魂出窍体验
 
 
  在到达巴塞罗那之前,我问过斯莱特和桑切斯-比韦斯,我是否可以尝试一下虚拟的灵魂出窍体验。那天晚些时候,在实验室的另一个部分,我坐在一把椅子上,3位研究者――皮埃尔·布尔丹(PierreBourdin),伊特萨索·巴韦里亚(Itsaso Barberia)和拉蒙·奥利瓦(RamonOliva)把小型振动电机戴到我的手腕和脚踝上。在虚拟现实头盔里面,我看见了一个虚拟的房间,有一张咖啡桌,还有一个点着火的壁炉。在我面前的虚拟镜子中,我看见了一个不安的形象:一个穿着黑色尼龙搭扣西装的男人,他的眼睛藏在一个黑色的虚拟现实头盔后面。这就是我,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我。
 
  布尔丹说:“你将会在咖啡桌上看见一些图形,用你的脚追踪它们。”
 
  我听到电脑鼠标的点击声。像象形文字一样的图形出现在桌子上,我用脚追踪它们。
 
  奥利瓦说:“接下来,你将会看见一些弹跳起来的球。”鼠标点击,然后蓝色的小球开始在我的身体周围跳舞。多亏振动电机,我感觉到了它们,当它们碰到我时,感觉很轻很软。
 
  “试试移动你的手臂和腿。”奥利瓦说。我照做了,然后小球跟着我的动作在运动。
 
  有那么几分钟,我坐着享受我周围奇怪的事物。然后,在没有通知的情况下,我的视点开始移动,我正在往后退,脱离出我自己。首先,我看见了我的后脑勺,然后从我的背后看见了我的身体。我开始向天花板漂浮,从天花板上,我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自己的身体,被旋转的小球包围。我的内心完全静默,没有任何想法能够等同于这种体验。我并没有感觉到我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只是感觉到我的身体离开了我。当我摘下头盔,斯莱特和布尔丹正看着我。“如何?”斯莱特问。
 
  “我不知道。”我说。
 
  “你感觉如何?”布尔丹问。
 
  “不可思议。”我说。
 
  “有些人会有非常强烈的体验。”布尔丹说。
 
  “有人会大喊大叫。有人会抓住椅子。”他停顿了一下说,“我认为这种体验让你产生一个隐含的想法,那就是你能把你的身体和你的灵魂分离。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恐惧。”
 
  我赞同地点点头,摇晃着手中的头盔。
 
  他山之石
 
  在法兰克福,在一家波斯餐馆吃过午饭后,我向梅青格尔描述了我的虚拟体验。我想知道这种虚拟体验是否真实。我在虚拟现实中的灵魂出窍体验是真实的体验吗?那么,在虚拟现实中触碰外套的感觉呢?是真实的吗?
 
  “当真实这个词有意义时,这是一个宏大的问题,”梅青格尔说,他皱了皱眉,“一种有趣的可能性是真实与不真实之间的区别被误导了。”他打手势指向桌上的蜡烛火焰。“在佛教形而上学中,有所谓‘空’的观念。实现事物的空意味着‘既不是真实也不是不存在。’我们感知到的蜡烛指的是真实世界的真实事物。但是这个蜡烛――我们看见的这个,是心理内容。不过,如果说我们心中的模型、体验是不真实的,这也是不对的。模型和体验是‘空’。按照他们的说法,‘空’也许只是一个虚拟模型,‘空虚’可能是‘虚拟’。”
 
  我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摩擦着我的外套。我的外套是真实的,就像我的手指一样真实。但是,我的手指之间对外套的准确感觉,在我的心里却是既可靠又朦胧,也许这就是空。
 
  梅青格尔点了波斯咖啡,服务员用一个华美的银色盘子端给我们。在小巧的优雅的咖啡杯之间――咖啡几乎从杯子里漫出来了――是撒上糖的枣。我们的女服务员用德语告诉我们怎么喝咖啡。“非常感谢,”梅青格尔也用德语跟女服务员说,然后解释给我听,“她说吃一颗枣,再呷一口咖啡,因为这样可以让苦涩与甜蜜形成鲜明对比。”我尝了一颗枣,从我的手指上拂去糖,然后啜饮我的咖啡。女服务员说得很对,的确如此。
 
  天色向晚,我们走出波斯餐馆,去公园里散步。当我们漫步时,梅青格尔好奇,虚拟现实通过改变我们对自己的体验,将会如何影响宗教和艺术。“你能体验到把自己看作空的感觉吗?”他问,“在空的世界里,没有自我――没有控制?在我自己的生活里,我发现这样的状态往往有开始和结束。”一个微笑打破了他严肃的表情。他继而哈哈大笑说:“你知道,斯莱特的实验室最酷的事情是――我坐在虚拟现实的一个房间里。那里有燃烧的炉火和一面大镜子。他们还没有打开虚拟化身的开关。然后我俯视下面,发现没有躯体,椅子是空的。我喜欢这种感觉!”
 
  公园静谧而美丽。昨夜下过雨,沙砾小径湿漉漉的。落日低垂,我们的脚步碾过沙砾。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碾过一个水坑;我们听到溅起的水声。我感到疲惫又兴奋――脑海中充满了想法。天空湛蓝,草坪翠绿。

 

 

资料来源  The New Yorker

责任编辑 岳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