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可能为人们虐待动物以获取经济利益提供了新的途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强大的道德准则来约束和规范人工智能的发展。
想象一下，一个长长的黑色集装箱里载满了活生生的动物。你把一些人类的食物垃圾倒进去，然后走开，剩下的就交给人工智能吧。正如此类公司的宣传语所言，由人工智能控制动物的饲养，“这样农场主就不用操心了”。里面的动物是什么并不重要。你不需要了解它们，也不需要有饲养它们的经验。如果出现问题，工程师也可以远程解决。当到了“收割”的时候，也不需要屠宰场，人工智能也可以处理这些事情。这些动物在一个真正的黑盒子里生活和死亡，只留下一个人类所需的产品。
这是农业的未来？不，是现在！例如，英国初创公司Better Origin开发的“X1”昆虫农场已经在实施运营。当然，猪、鸡和鱼等大型动物的养殖通常还没有这么高科技。农场还没有实现完全自动化。但随着技术的飞速发展，自动化程度不断提高的趋势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希望人工智能在农业中发挥多大作用？在这些趋势不可逆转地锁定之前需要进行这种探讨，也是时候对人工智能设定合理的道德限制了。
人工智能目前可以做什么？几种不同的应用正开始受到关注。所有这些应用都有着相同的基本愿景，即将人工智能用于控制网络的中心，利用它智能地管理从一系列自动化传感器流入的数据。传感器可以安装在动物身体的各个部位，跟踪体温、呼吸、心率、声音甚至直肠温度和排便。还有一些传感器可监测动物行走、反刍、进食和饮水等活动，发现跛行或攻击性的迹象。智能耳标使农民能够识别动物个体，并可提供更加个性化的护理。人工智能通过数值、图像和声音来诊断动物健康问题，并预测健康变化趋势。与此同时，其他人工智能产品可监测和控制环境因素，如温度和二氧化碳水平。这些工具旨在预测和预防疾病暴发，尤其关注非洲猪瘟等危险疾病。动物身上的GPS跟踪器和卫星图像提供实时位置信息。通过人工智能处理这些信息，农民可以预测他们的奶牛在放牧期的行为，管理他们的牧场，并保持土壤肥力。
以这种方式来看，这些新进展对动物福利而言可能是个好消息。事实上，我们希望在讨论这些问题之前，尽可能善意地为人工智能乐观主义者辩护。乐观者的理由很简单：我们养殖的动物是有生命的，能够感受快乐和痛苦。它们的福利很重要，我们对待它们的方式可能会对它们产生积极或消极的影响。然而，传统的无人工智能辅助的农业系统性地忽略了许多福利问题，因为人类的检测不够警觉。人工智能将警惕性提升到一个新的水平，帮助农民让他们的动物过上好日子。在乳制品和牛肉行业，自动化传感器可以避免人类对牛的侵扰和不愉快的干预（如体温测量）；实时定位系统可以让它们在牧场更自由地活动和探索环境，而不是被拴在某处。在家禽和猪肉行业，人工智能有助于确保鸡或猪获得足够的食物和水。个体健康监测工具还可以使农民能够及时照护生病或受伤的动物，或对处于病痛中的动物实施安乐死。设计用于预测疾病暴发的环境传感器将间接防止许多动物遭受痛苦并过早死亡。所有这些都可以作为一种投资出售给农民，这在经济上是有益的，因为动物的高死亡率和高患病率对商业极其不利。想想看，一种流行病是如何在鸟群或猪群中肆虐的？一场瘟疫在摧毁生命的同时，也毁掉了利润空间。乐观主义者表示，捍卫动物的福利就应该支持对农业人工智能的投资。
他们是对的吗？其中一些好处可能被夸大了。有人声称，为动物个体提供个性化人工智能护理的新时代即将到来，当然应该对这种说法持怀疑态度。在肉鸡养殖场，鸡一般养到6周左右就会被宰杀，而火鸡和猪通常在5~6个月大时被屠宰。很难想象个性化的人工智能辅助护理会在个体被迅速取代的行业中迅速发展起来，这在水产养殖业中就更难想象了。因此，在这些行业，人工智能产品将用于监控大型群体，追踪平均值。而在奶制品和牛肉行业，牲畜的生长周期需要几年，或者需要饲养数年时间，在这种情况下为每头牲畜个体提供量身定制的护理就更为合理。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不仅要关注人工智能应用为畜牧业带来的即时、短期利益，还需要考虑可预见的长期后果。养殖是一种权衡：农民关心动物的福利，但他们也需要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中维持一项可行的业务，这就需要妥协。因涉及广受关注的伦理问题，被批评者称为“工厂化农业”的集约化农业在发展中也不得不有所妥协，我们需要考虑人工智能具有加剧许多现有问题的潜在风险。
我们尤其应该思考，人工智能可与哪种农业进行最好的整合，哪种系统应用人工智能最有助于提高利润？
以肉鸡为例，有证据表明，大型室内养鸡场的鸡比笼养肉鸡的福利好，但比自由放养的鸡福利差。然而，笼养式养殖系统可能从自动福利监控中获益最多。目前，很多农场必须通过人工检查来识别患病、受伤和死亡的肉鸡，这在业内被认为“耗时费力”。在“层叠式鸡笼”系统中，四层鸡笼堆叠放置在一起，这些检查甚至对工人来说可能是危险的，他们必须爬到顶部，吸入富含氨的恶臭空气。毫无疑问，层叠式笼养系统的制造商已在宣传使用“高科技家禽笼”的好处，这些笼子配备了用于饲养、浇水和收集鸡蛋的监测和控制系统。人工智能可以实时收集和分析数据，检测健康问题，并对家禽的整体“生产力”做出预测。
一旦你注意到这一点，就很难对人工智能所谓的改善动物福利保持乐观。乐观主义者声称动物福利目标和商业目标是一致的（因此，主要旨在提高效率的系统将同时提升动物的福利），这看起来非常可疑。是的，相对于笼养动物糟糕的现状，如果采用人工智能系统监测动物的健康状况，其福利可能会得到改善。但是，随着人工智能以多种方式提高经济效率（如减少不必要的死亡率，控制疾病暴发，使企业能够雇用更少的员工，并为他们提供更少的培训），这些本来就低福利的系统可能就会占据越来越大的市场份额。其结果肯定是农场动物的平均福利下降。显而易见，随着最低福利制度的竞争优势越来越大，全球动物福利的向下触底竞争就会越来越激烈。
严格的动物福利法可以降低风险吗？这在一些国家也许可行，而在另一些国家却不然。在欧盟国家，法律对饲养密度（单位空间的动物数量或重量）有严格的规定，人们对禁止笼养系统的设想有很多讨论，但最近面对养殖行业的积极游说，相关禁令似乎尚未取得太多进展。在欧盟以外的国家，人工智能发展带来的利益使企业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农场动物的生存条件。如在美国，联邦政府没有出台限制饲养密度的法律，虽然2017年的数据显示，美国99%的农场动物生活在低福利工业化养殖环境中。加拿大的联邦法规同样没有关于人道对待农场动物的直接规定，尽管联邦政府和各省都制定了相对宽泛的针对虐待动物的法律法规。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重点一直是人工智能辅助农业对农场动物构成的风险。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选择：我们认为动物本身的利益在这些讨论中经常被遗忘，而它们本应是核心议题。但我们不应该忘记农民的利益。在人工智能时代，我们可以预料到农民对自己农场的自主权越来越小。人工智能将把温度或湿度等关键参数保持在一定范围内，但谁来控制这些范围？如果目标和参数是由公司老板远程设定的，那么就有可能侵蚀农民的职业尊严，将人类变成纯粹的企业工具。
在提高饲养密度的同时，我们可以预见人工智能将像其他行业一样，导致人类工人的就业岗位越来越少。此外，这些工作的性质也可能会变得更糟。人工智能带来的最深层次的威胁之一是，它可能扭曲农民和他们所照顾的动物之间的关系。人工智能技术实际上是一种将传统上由人类完成的照顾责任外包的方式。但是，照顾的责任可以外包给机器吗？
关怀是两个有知觉和情感的生命个体之间的关系：照顾者和受照顾者。关怀不是动物与机器之间的关系，那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模拟。
批评者可能会反驳说：这种关于关怀的思维方式在伦理上存在问题。他们认为，关怀关系之所以有价值，只是因其带来了好的结果。换句话说，关怀具有工具性价值。例如，农民对农场动物感同身受可能让农民能更加关注到动物的痛苦，可以更迅速地采取措施减轻它们的痛苦。这对动物和农民都有好处，动物本身减少了痛苦，农民在工作中获得更多尊严和自豪感。但批评者认为，如果人工智能监测可以在农民与农场动物之间没有直接关怀关系的情况下产生同样的结果，我们就不应该担心失去这些关系。这场争辩取决于动物伦理中一些最深刻的分歧：功利主义者可能站在我们想象中的批评者一边，而我们这些认同关怀伦理的人则倾向于认为关怀关系本身是有价值的，即使通过另一种方式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我们并不认为，利用人工智能来照顾动物在所有情况下都有问题。想象一下，一个高科技的动物保护区，除了尽可能照顾好动物外，没有其他目的。在这个想象的未来避难所中，人工智能只用于促进人和动物之间的关怀关系，而不是取代它们。动物“居民”虽然佩戴了装有传感器的项圈，但可以在保护区自由活动。项圈不仅可以帮助我们追踪到它们的位置，还可以提供个体识别和个性化护理。与此同时，通过人工智能技术分析监控摄像的实时画面，可以监测到动物受欺凌或攻击的情况，察觉出动物健康状况不佳的迹象，同时改善动物的食物和水的摄入量，并在需要时为它们提供个性化用药治疗。我们应始终优先考虑福利，也没有必要在经济目标上妥协。在此情况下，利用人工智能监测是错误的吗？
总的来说，我们认为不是。对动物的一些干预措施（如直肠传感器）可能仍然过于极端。动物权利的支持者也许会辩称，这类传感器不尊重动物的身体完整权。但纯粹的外部监控似乎问题不大。诚然，对隐私的担忧或许仍然存在。想想“人类庇护所”，人类必须忍受对其一举一动的监控，这会导致一些隐私问题。然而，非人类动物对隐私似乎并不感兴趣。它们可能并不关心它们在人类观察者（或人工智能）眼中的表现，也不清楚为什么它们的繁荣取决于不受监视。
这一思想实验表明，该领域的伦理问题并不是人工智能固有的。问题在于，人工智能为人们利用动物达到经济目的开辟了新的途径，但并不尊重它们的利益或内在价值，忽视了我们对它们的责任。人工智能有可能锁定并加剧一种倾向，即把农场动物视为工具，作为需要处理的物体，而不是有自己生命、需要我们照顾的有知觉的生物。当人工智能在不受道德约束的情况下为更高的经济效率服务时，就可能会出现这种结果。但我们并不一定要以这种方式使用人工智能。
让我们回到现实。政府目前应如何规范人工智能在农业领域的使用呢？一种选择是全面禁止，主要是出于预防性考虑。但很难想象能够制定出一个既现实又可执行的禁令，毕竟人工智能的“魔盒”已经打开，不可逆转。
更为切实可行的路径是为这一新兴行业制定一套行为准则——一套针对农业应用量身定制的伦理原则。
近年来，尽管人们多次尝试为整个人工智能领域制定伦理准则，但旨在全面覆盖人工智能应用的准则往往过于宏观和模糊，这使得行业可以在表面上声称重视道德伦理，而实际上却继续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例如，欧盟一个工作组在2019年提出，人工智能系统“应考虑到环境，包括其他生物”，但这一提议过于宽泛，几乎未对人工智能在农业领域的应用设定任何实质性的限制。对22套人工智能伦理准则的评估得出了一个直白的结论：迄今为止，人工智能伦理“主要被当作一种营销手段”。
我们需要做得更好。我们需要人工智能在农业领域遵循“金发姑娘原则”：一方面原则要足够详细，以提供真正的伦理约束，并引导该行业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原则仍要足够宽泛，以涵盖该技术未来的广泛应用。我们的目标应该是建立一套强有力的原则，以确保人工智能的使用能提高而不是削弱动物福利标准。我们并不声称知晓所有答案，但我们确实希望提出四点建议来开启讨论。
第一、人工智能带来的进步不能作为提高最大放养密度的理由，也不能成为推动基于笼养的集约化系统得到更多应用的许可；第二、当人工智能系统监测到福利问题时，必须免费提供相应的数据，比如检测到多少问题、问题是什么以及对这些问题采取了什么措施；第三、企业应对其人工智能系统检测到的福利问题但未进行调查和处理的行为负责，不得允许企业为减少误报而降低福利风险传感器的灵敏度；第四、不应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剥夺在农业生产一线的农民的自主权和决策权。
那么，想象一下，一个采纳和执行以上原则的世界是一个理想的世界吗？当然不是，许多问题仍然存在。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我们与其他动物的关系会非常不同，可能根本不会把它们当作食物来饲养。但在我们这个远非理想的现实世界中，我们的提议至少会使利用人工智能降低福利标准变得更加困难。有了这些原则，人工智能甚至可能成为提供动物福利的朋友——提高公众对福利问题的认知，而不是将它们藏在黑盒子里；同时可以促使农业公司对它们造成的福利问题负责。
资料来源 A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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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维吉妮·西蒙诺-吉尔伯特（Virginie Simoneau-Gilbert）是牛津大学哲学博士生，研究兴趣涉及动物伦理学、实践伦理学、道德理论和情感哲学；乔纳森·伯奇（Jonathan Birch）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哲学教授，也是动物感知项目的首席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