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统一图景可能吗

现代科学大厦宏伟无比,没有一个人能够具有全面的科学知识。一个人只能在工作的职业水平上成为某一个具体的科学领域的专家。没有一个人能够读完整本的自然之书,每一个人所能阅读的只是这本书中他自己的一节——根据人的能力。但这是否意味着人类整个地是在阅读全部自然之书呢?谁又能保证该书的特别重要的章节不致被我们忽视呢?是否可以在狭窄的专业性科学知识的基础上构成一幅世界的图景,认识宇宙的逻辑和人类存在意义本身呢?五花八门的丰富的知识能否提供真正的认识世界的智慧呢?人类对于知识综合的迫切要求和拆除立于知识的各具体领域之间的壁障的渴望,在原则上是否行得通呢?这一在知识综合方面的愿望促使人们意识到现有的生硬的专业化是科学中的一个危机现象:当科学只被认为是一种解决生产工艺问题和总的说来是实用性问题的手段的时候,专业化(分工)是可以允许的。而当我们把科学当作关于世界本质和人的本性的知识的源泉时,达到知识综合就成了这样的一个目标,离开这个目标知识本身就丧失了真正的意义。这里,可能有争议的地方是科学以现今的形式是否有能力导致对世界本质的认识,以及科学知识是否与达到(意识)和谐有关。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此,因为科学领域毫无疑义地是可以扩大的。真正的问题在于是否能够通过对世界的理性认识的途径建立综合知识,现代科学的容量本身似乎是划出了这样的界限。怎样理解我们每个人只能阅读其中几节的这部自然之书的意义呢?关于科学是否有能力提供某种世界图景的问题,因此就成了纯理性主义的可靠性的问题,人类理智的认识能力问题。回答这一问题的困难在于真理的辩证性——任何一幅静止的企图达到单一真理的世界图景都是矛盾的。通往真理的道路原则上是辩证的。科学的概念本身不可能被圈入某种封闭的框框之内。看来,科学并不是作为一种有明确范围的文化现象被独立出来,而是文化的范围之内的一种分散结构。除此而外,知识综合的任务本身,实质上要靠整个文化来解决,而世界综合图景是任何一种文化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这样的图景在多大的程度上能够通过理性活动的途径来取得,在多大的程度上它能够在理性的传统(在古典科学中形成的)观念下达到——这些问题是认识科学的本性的实质问题。今天,在达到综合的道路上横亘着的许多障碍不能够成为预先限制人的理智活动范围的依据,这至少是不明智的。科学知识专业化本身并不意味着新的综合是不可能的。但是通往综合知识的道路,通往认识世界本质的道路,不用说是坎坷不平的,在这条道路上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相互关系问题。

划分成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有何意义

将科学分成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是基于如下的观念:在科学所研究的客观现实中,可以分出一个其特性与人类社会的存在无关的相当宽阔的片段,这样的片段我们称之为自然界,而研究自然界的科学通常就叫做自然科学。同样地,研究人类的本身现象及其明显有别于自然法则的规律性的科学,我们习惯上叫做社会科学。

上面的两个假设的明显定义,马上就暴露出了它们的弱点。上述划分没有包括这样的一些知识领域,即人只被当作一种自然现象来研究,(人类学,心理生理学等等)以及这样一些知识领域它们所的是自然研究对人类所使用的手段的依赖关系(科学方法论,创造心理学等等)。而且在纯自然科学中,认识主体(即人)的作用之所以不明显,仅仅是因为在科学发展的“正常”阶段上,它的“社会前提”是被大家一致接受的(公认的)。T. Кун称之为科学系统的东西,其实就是在科学中被一致公认的价值体系,对这种或那种方法是否合乎“科学性”的观念体系,关于可以允许的认识宗旨体系等等。在体系发生新旧交替的危机时刻上,述体系就要重新估价,在这时候认识主体的心理反射作用就显露出来了。实际上,这一反射在正常时期同样有。不但如此,研究者完全用自己的心理反射包围住所研究的客观自然界的片段,将它们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材料。这一效果M. A. Pозов非常恰当地叫做穆勒奇。受到个人的心理反射影响的自然科学倾向于把所得到的关于现实世界的科学模型同现实世界本身混同起来。而一旦被接受并在实践中试用过了的认识方针(研究法)常被科学认为是不能替换的。为了避免这样的危险,必须对科学认识过程作逻辑——方法论分析。这样一来,自然科学就不可能在与社会科学的密切联系之外存在。

科学的分类还是科学的结构

在应用于科学领域时,常用的分类一词是不十分贴切的。由确切可分的客体组成的系统是可以分类的,可以在其特性形成或者机能方面用相互比较的办法将“邻近”的客体联合成类。例如,化学元素周期表就采用了这样的分类法,在这个周期表中,把具有相同数目的电子壳层并且填满电子壳层的电子数目也相同或者外电子的数目相同的元素结合成行或者列。活的生物的分类,是将构造和行为方面具有或多或少的共性的生物划分成群(类、种、纲、门等)。但也有完全另一种类型的系统,它们是由根本不同的(不能进行特性方面的比较)的部分——器官成的。单个的活的有机体就是这样的系统的一个例子。对于这样的系统的结构的研究,不采用分类的办法,而采用找出(搞清楚)其结构平面图(结构分布)的办法。可以设想一下,把科学的结构表现为一个人的身体,其中各别的部分和器官就如各门科学的名称。这样的幻想的类比法比任何企图按照研究对象、方法和其它方面的异同来把各门科学进行对比的分类系统更接近事物的本质。因此B. M. KeдрoB实际上确立的不是一种传统的分类,而是构造了科学的“空间结构”。科学作为一个完整的系统,其本性更接近于统一的有机体而不是各对象的综合体。就科学来说,我们说科学分成各部分,比说科学由各种要素组成并加以分类更恰当。科学的大致划分乍看起来很像分类,这一印象在各门科学的分化过程中更加强了。但是,企图在科学中划分出赖以构成整体的小砖头”的尝试没有取得满意的结果。什么地方可以划出一条界线,什么地方的“事情的实质”就宣告终结。科学——不是零散放着的各种个别的物体,对于这种物体可以说,这些进入这一类,而其它的就不进入这一类。科学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在这个有机体内血管系统、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等贯穿了它所有的各个部分。

科学的进化和各门科学的互相作用

大家知道,科学的蓬勃发展目前正发生在各科学领域的接合处,因此为了认识科学进化的实质而必须研究各门科学的互相影响(互相作用)是怎样进行的。但这一问题也可以从相反的方面来加以考查。如果承认(设想)科学的进化,是在某种公式上由人类对于知识综合的意愿所决定的,这一定会以某种公式在各门科学相互影响的机能结构中反映出来,科学的进化是由两个方面来实现的,即“淘汰”已经形成的领域和诞生新的领域。实质上,任何一种原则上新的理论或者新的概念公式都有新的研究材料,即使是依靠运用经验的特殊方法,从而形成一个新的科学领域。

这意味着,科学的进化既是在原因的作用下(包括各不同领域相互作用),又是在目的的影响下(例如对于知识综合的渴求)实现的。如此各种不同的“机构”的冲突产生科学发展的如此复杂的逻辑。

一种科学领域的成果,在另一个科学领域里得到直接应用,并不能促使新的科学诞生,新的领域的诞生、发展在从一门科学里引进的方法在另一门科学里“落户”,并且通过相当明显的变换适应于新的分科领域的时候。例如:统计学成功地应用于各种学科领域里,但这些应用并不总是能诞生像生物统计学和科学统计学那样新的科学学科。最为经常的是,数学手段应用于某一个知识范围时会产生科学的新的数学领域(如:数学物理,数学经济学等等),或者促使新的理论学科的建立(如:理论物理。)

当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相互作用的时候,后一种科学中形成的方法渗透到前一种科学里起着巨大的作用。例如,语言学里除了引进数学方法之外还引进了准确的物理学的方法来研究言语的音响;记录大脑信息的客观方法渗透到高级神经活动的生理学中。尽管用把图景归结为物理模型的办法时常存在着简单化的危险,但是类似的渗透还是在某种程度上丰富了社会科学。这一简单化的原因在于,现象的某种表面的、最易于受准确方法的方面被显现出来,这不仅常常使事的实质被显现,而且使人们根本忽视这个实质。对对象的简单化同使用准确方法的本身无关,而同随着这些方法而来的简单化了的哲学方法论的观念有关。例如:未必值得认真害怕把信息论的方法引进艺术学,而危险在于把信息传送理论所赖以建立的现成的一整套认识原则当作艺术的理论模型。这种信息传送理论在根本上是纯粹工程学的理论。危险性甚至不在于模型本身,而在于把它绝对化,在于企图在研究艺术时,把普通的工程学观念当作绝对的标准。

自然科学的成就所产生的后果之一是承认自然科学方法的绝对性,自然科学方法开始企图成为科学性的绝对标准。在科学史上,可以探究到,采纳和承认这一标准是怎样促进了社会科学中的一系列理论的发展。可以有一定根据地把例如心理学中的心理分析或行为论归入这一类理论。在这两个理论里都可以看到古典的自然科学思维的特征。首先这是竭力对心理现象的决定论的描写。自由意志的概念在上述理论中都没有地位;第二,这是竭力把高级的心理过程归结成低级的可以进行客观记录的过程;第三,这是竭力作普遍性解释,是企图把心理现象的多样性置于想占统治地位的理论的硬性框框之内。值得强调的是,心理分析在其经典形式中(弗洛伊德学说的,而非尤格伏依的),于精神上,大大地更接近于实证论或庸俗唯物论,而不接近于客观唯心论的更深刻的观点。可以认为,心理分析的大规模成就应 · 归功于同上一世纪的自然科学方法论有着精神方面的血缘关系;归功于它企图用简化为相当简单的机制的办法解开最深刻的心理秘密。

方法论反射的必然性

不只是社会科学从自然科学吸取方法,类似的现象也发生在相反的方面,取得一种特殊的反射形式,把科学当作一种社会现象。把科学本身当作一种历史过程的认识,科学系统换代的思想(关于这方面近来有不少著作——译者),从根本上动摇了经典的自然科学方法论的绝对统治。今天,这一思想帮助我们认识科学发展的辩证性质,帮助我们懂得科学有认识和克服那些本来似乎不可动摇的方针的能力。这表现在科学的具体方法上,就是导致重新解释和修正那些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原理。当作为某一门自然科学或理论的基础的公式和观点被认为是不言而喻的时候,常常是不明确表述的,对于这些公式的不可争辩性的疑问和对于它们的明确表述的要求是密切相关的,并且几乎是同时出现。

把方法论的观点包括进自然科学的本身结构里是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相互作用的非常重要的形式。这里所谈的已经不是各门科学的结合处的局部性互相作用,而是自然科学对人类认识过程本身的研究的密切依赖关系。方法论和具体的认识在科学中总是密切交织在 ~ 起的。今天,科学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方法的明确性,更需要确切地提出和搞清楚方法论的观点。许多古典的科学观念的基础是相信“奥卡姆剃刀”的不可动摇性或者在活的自然界不存在目的因素。实际上这意味着科学利用:自然哲学作为科学认识的基础。明确提出纯方法论问题,弄明白态度和方法论的辩证性,方法论禁止把这些或那些局部的前提绝对化——所有这些都给科学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自由程度,减轻了理性掌握现实的道路上的困难。

方法论反射的原则替代了自然科学中的对于古典体系的坚定信念。这个原则显然是从社会科学借用过来的。除此而外,关于理论的多样性的可容许性的观念以及对于实验材料的处理方法的多方面性的观念也同样被借用。

自然科学方法的绝对化导致了实证论的出现,并把实证论作为科学自己的哲学。但是,实证论在哲学上的不完善性在今天已经不仅止于在哲学理论立场方面暴露出来,同时在具体科学的领域里也暴露出来了。关于自然界的科学不可能只在实验和归纳法的基础上发展。远不是处处都能进行纯粹的实验的,也远不是在实验中观察到的一切都符合于现实。实证论的自然哲学把世界的统一图景置于一切之上,努力寻求生命和心理的机械式的解释;结果却在具体的科学材料上表明了自己的不相同性。这个自然哲学竟没有能力解释比简单的机械现象更复杂的现象。不过话得说回来,这并不是说为了科学的顺利,发展只要把自然哲学换掉就够了。没有任何一种教条,甚至是超现代化的教条,甚至是披着哲学的外衣的,都不能成为科学的基础。科学在原则上是多声部的和辩证的。建筑在辩证法基础上的哲学不把决定强加给科学,不从科学知识中创制出经过核准的自然哲学模式。比如说不能在纯哲学的基础上解决地球之外的文明存在问题或者关于心灵学现象的不可能性问题。今天,在自然科学里没有美学的和价值的范畴是将其划出成为独特的知识类别的重要根据之一,这种知识与人的本性无关,因而也就不属于社会科学的管辖范围。但是要是美学标准成了表述自然科学理论所必不可少的呢?要是知识本身的价值必须与人类的各种价值的总系统进行比较呢?这时候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隔离开来的藩笠就不再是不可逾越的界线和无法消除的隔膜了。它就只不过指出了职业上专业分工的界限。在各门新的整体科学里(其中某些还只是宏伟设想的草案)可以看到具体科学的哲学的维之间的新关系的萌芽。诸如:生态学,哲学人类学(М. M. Бaхмин想出来的),智力圈学说(В. И. Вернадский Т. Де. Шарден)等等。也许明天的科学的面貌正将由这样的整体的知识领域来决定,而今日的自然科学将只占据局部的研究方法的地位。类似的情况已经在显微检查法方面发生过,它本来是一门单独的科学,现在变成了科学中普遍使用的方法。

今天,被哲学理论武装起来的科学开始向科学知识和科学观念的基础本身进军了。需要重新审查的不是存在和自然界的客观性,而是把自然界当作现实的不依赖于人的部分来研究的研究方法的客观性和不可能性。实验方法作为归纳法的基础其本身是非常好的和有效的,这是一种强有力的工具。但在科学中把准确的局部的结果扩大到更广泛的情况等级的直觉外推法起着并不更小的作用。

科学(和总的来说人类的知识)不可能不要外推法。但是这里出现了如下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关于这些外推法的合理性的标准问题。至少这些外推法从哲学分析的观点来看似乎都不显得如此的意义单一,如此由科学推理的逻辑所决定,如此必然。在此需要做的第一步是要认识到,在所谓的科学论断中有多少个仅仅是确实由科学取得的知识外推结果。

古典的自然科学羞答答地闭眼不看逻辑和实验方法方面的疏漏,采取了最不能令人满意的理论认识原则,即:相信未来将会堵塞这些疏漏。这样的信心未必能恰当地被评定为科学唯理论。真正的唯理论善于揭露科学证明中的缺陷,善于估价所用的外推法的现实基础。科学体系将被替代和预感与此相联系的科学定义危机,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唯理论的危机,而只是对理性认识的传统形式感到不满足而已。

世界综合图景作为形成人的因素

在将科学视为认识的工具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忘记,所得到的知识会进入人的意识结构本身。世界的科学图景——这不只是科学的目标,而是直接地形成人的意识的一个因素。正因为如此,关于综合的是否可能实现的问题,关于它是否与世界相符合的问题,都不只是关于科学的能力问题,同时是关于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和人能否认识这一关系的能力问题。古典的实证科学使人类对于它能提供一个稳固的,无矛盾的世界观念充满了信心,在这个观念里两律背反得到克服或者被引到认识的外围(例如:数学家并不因多数理论的反论而感到困惑,因为它们处于其科学的外围)。实际上,却原来是科学提供的不是一幅统一的,无矛盾的全景图,而是一整套专业分工的“小窗”,通过这些“小窗”展现出现实世界的各个片断。世界物理之页图景的危机,非单值性的发现,多层性的发现,科学所研究的现实本身的辩证性的发现,所有这一切都导致必须在这样三种思维方式中选择其中之一。第一,可以希望这一危机将在古典科学的精神里得到克服,科学将重新返回到从前安适的天堂;第二,可以把这一危机当作科学和唯理论行将整个灭亡的先兆(在这危机情势下是常有的);第三,可以把同样的这些现象看作是科学的唯理论成熟的征兆;它(科学唯理论)再也没有权利抓住舒适的自然哲学的现实的图景不放,而是必须辩证地思考:努力阐明认识中发现的怪现象,在两律背反里看到知识发展的动力,最后这种思维方式表现出认识的勇敢的进取精神,使理智摆脱自我陶醉的状态。因此,更适宜的态度是要感谢科学的进化,而不必由于科学的方法论中形而上学普遍主义的危机而感到惊恐。由这种立场出发必须修改综合知识的理想本身。是啊,对未来的综合的追求迄今还只是全面读完自然之书的崇高梦想,但是,未必值得去梦想没有原则矛盾的新的世界综合图景、这将依然是老的那种自然哲学田园诗,不过装上了新的镶边而已。知识的真正统一是和作为它的基石的逻辑学紧密联系着的。统一是建立在不害怕辩证矛盾和哲学先验论的哲学逻辑基础之上的认识过程。这一认识过程就是理想地掌握世界的过程,是与从美学上掌握现实世界和肯定伦理原则紧密相联的。包含科学在内的人类知识的最高目的不是在于描写世界,而是在于了解世界。这就是表述在A. C. 普希金的诗行里的理想:

我听到了天宇的运转,颤动,

天使们在高空的轻盈的翱翔,

海底的怪兽在水下潜行。

和荒溪中藤蔓抽芽的声音。

Npupoòα 1979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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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Юлий Aнaтольневич Шрейдер,物理数学候补博士,苏联科学院技术情报全苏科学研究院数学部门主任,主要从事科学管理问题的研究经常在Природа》上发表文章(1972年第3、6期;1973年第4、10、12期;197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