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善意的人们都会赞同这样的观念:我们必须为促进和发展尽可能完美的人类生活而努力,不仅此时此地,而且在遥远的将来,正如杜波斯(Dubos)(1968)非常雄辩地表达了的那样。只有在我们正确评价人的本性并作出相应计划的范围内,我们才能获得成功,这是我的信念。由于人具有把他自己客观化的能力并考虑他现在是什么和想要成为什么,所以人是自我反映的。唯有人能意识到自我,这是人的独一无二的能力,好像只有人才能超出他自己的外部,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客体。当我考虑人的本性时,我发现,我有直接占有关于人——即与我的自我意识有关的我自己的信息的特权。我不打算用这种断言来发展唯我论的论题。我将痛苦地表明,我不得不承认所有其他人都存在着相同的自我意识。我的哲学观点(参见Eccles,1965a,1965b,1969a)与那些把意识经验归属于一种副现象,一种无意义的角色的人恰恰相反。

我们经验中的最为共同的部分是被公认而又未意识到它们的巨大的奥秘的部分,难道不真是这样吗?我们难道不仍然是像儿童一样对待我们的意识生活的经验,接受它们但又很少停留在思考和研究这些惊奇的意识经验上吗?例如,视觉赋予我们从瞬时到瞬时的关于外部世界的三维图像,并建立成像光亮和色彩这类性质的图像,而它仅存在于作为脑活动结果的知觉中。当然,我们目前只承认这些知觉经验的物理的副本,例如辐射源的强度和辐射的波长;然而,知觉本身是由以完全未知的方式从由视网膜传送到大脑的信息密码中产生的。听觉中所发生的奇妙的变换,这也许是较容易了解的,即仅仅从空气中的压力波聚集转变成具有音调、和声以及旋律的声音。当大脑对提供来自耳朵听觉机制的信息密码的神经冲动流作出反应而产生瞬息即逝的神经活动模式时,这些感觉经验就产生了。这些模式通过大脑神经细胞?然地被激活而交织在时间和空间之中。大脑神经细胞有一百亿以上,它们中间可能的无限的连结为无限的多样的模式活动提供了可能性。有理由相信,涉及数千万个脑细胞的时间-空间模式必须在我们经验到的即使最简单的知觉之前被激活。

当我说到每个人所体验到的惊奇的意识生活时,我希望以这些简单的例子能说明我的意思。然而,在我看来,达尔文主义以后的人在这个时代已失去了他对动物的伟大和无可估量的优势感。人类患病了,并已丧失了对它自身和存在意义的信仰。有许多这种病态的或精神异常的症状。引起了各种非理性,例如,哲学上的存在主义和所谓现代艺术中的无意义和无形体,不仅仅在造型艺术方面,而且在音乐和文学中。其他许多症状通过我们时代的青少年而显示出来:他们反抗所有的传统,他们的行为模式的毫无意义、他们的非理性,以及沉溺于服用致幻剂来引起幻梦以扩大他们的意识。成年人则表现为充满享乐主义的生活。一系列的价值全部地及完全建立在无意义的获取和财富的挥霍上的价值感。我要提出的是,这种弊病非常普遍,它比过去任何时刻使人类遭受折磨的事情都要严重得多。

为了正确评价人类目前看待自身的情况,我们必须认识从最早的进化起源直到现在的人类的过去。我们必须研究通过人类在其中生存和发展的神话和宗教。因此,他能够对生活的意义获得信念和深深的尊重以及对他的命运持有信念。在这幅巨大的历史画面上,我们可以检查那些对人类当前的不幸状态是有责任的各种直接的条件。

正好一百多年前,关于人类起源的进化理论已经产生。因此,作为最能思维的人立即确信,人类不是上帝的特殊的创造物。可以想象,人类通过逐渐的遗传变异和严密操作的自然选择之间的对话,由此一切不利的发展都被所谓“适者生存”无情地淘汰的过程而得到了进化。尽管这个人类进化理论首次被完整地提出来已有一百多年,但花费了数拾年的时间它才对富有思想的人的情感生活产生影响,这涉及了作用和反作用的过程。进化论者经常宣称:进化提供了关于人类起源的完满的解释,而且以科学的确定性而确立着。相反地,那些把问题交付给宗教观点的人们继续在对人的进化理论作完全的否定。在最近几十年中,这种争论逐渐地渗入到群众,大大地干扰着他们的宗教信仰。似乎普遍的人类因为这种激烈的争论而遭受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严重得多的心理上的创伤。

在最近的几十年中,心理学已被曲解为严格的决定论的和称之为客观特性的纯粹的行为心理学。这种心理学断言,一切意识的释放是主观的,因此,与在决定论的心理学的框架范围内去了解的人的行为有关的科学计划也是无意义的。当然,这里含有这种意思:我们的有目的和有决定的意识是一种错觉,而且我们已被正是由遗传和条件作用两种因素严格决定着的决定论的强大的蛛网所俘获。由于这种纯粹的决定论的心理学,这里便发生了无责任感和对生活的无意义的感觉。由于心理学家把一切意识经验都拒斥于主观物质之外,而对心理科学所做的不公正的粗暴行为使我们目前遭受着痛苦。

对于人脑及其对行为的指挥作用的目前还处在原始水平的了解,常常认为人类只不过是一种特殊类型的计算机。我将欣然同意这只可能发生于脑的特定的区域。例如,近年来,我致力于小脑的研究。小脑是脑的高度分化的器官,特别在运动的控制和精细运动方面。当我试图了解小脑如何执行这种任务时,事实上我被迫去思考它的活动本质上像一台计算机一样,但它又是在操作原理上与目前的计算机根本不同的计算机。可是,大脑皮层则以它的结构和功能活动的极其巨大的复杂性的小脑大不相同。而且,我们必须认识到,大脑皮层及与它联合在一起的皮层下核的某些高度复杂的模式活动产生出意识经验。然而,没有理由认为,意识经验甚至会产生于简单的类似的计算机操作的小脑。

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能够像经常陈述的那样,在一个足够复杂的水平上,计算机也可以达到自我意识。对于这种看法的人还可以增加一条更过分的论断,即计算机可以获得比人更高的进化发展状态,而使我们降格到奴隶的角色,正如我们统治动物一样。当断言极其复杂的计算机会获得自我意识时,这是一种失败的认识,因为即使极其复杂的大脑活动时常并不产生意识经验,对于产生意识经验的大脑中神经活动的模式的特殊情况,迄今我们仍是无知的。

另一方面,还有一种不寻常的学说,即一切行为仅仅是由遗传和条件作用所决定的。遗憾的是,这种学说的鼓吹者看不到这种事实,即它的逻辑推论使它的主张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的论断的行动将使他们承认仅仅是原先的条件作用,因此仅仅标志着在这种条件作用是有效的1对自由意志的否定和对宇宙决定论的鼓吹已经在科学框架中被断言,无论是在把原始类型的反射论作为对脑行为的概括和在目前怀疑的十九世纪决定论的物理学方面。根据波普尔(1965)和Mackay(1966)两人的逻辑分析已经表明,甚至决定论的物理学也没有使我们在自由意志方面的信仰站不住脚。我的观点是,我有确凿无疑的经验,即我可以按照我所意愿的那样,通过思想和意志来控制我的行动,虽然在正常的清醒时候,尽管偶尔地行使着这种控制。我无法科学地说明思想怎么能够导致动作,但这种无能为力正好强调了这样的事实:当前的物理学和生理学的水平对于这个最富有挑战性的任务,即解决我们的经验与我们对脑功能的认识极其肤浅之间的矛盾,显然是太低了。当思想导致动作时,我作为一个神经科学家只能作这样的揣测,通过我完全不了解的某种途径,我的思想改变了我脑子里的神经元活动的工作模式。于是,思想得以控制我的运动皮层锥体细胞的冲动发放,最终控制了肌肉收缩和由此产生的行为方式。

神经学家中一般都同意,每一个意识经验——每一个知觉、思想、记忆——都有作为在大脑皮层和皮层核的大量的神经网络中某些特殊的时间 - 空间活动的物质性副本,即在谢灵顿(Sherrington)(1940)所描绘的“魔织机”中以时间和空间编排的神经元活动。我进一步论述的是,不论人们的哲学或政治观点如何,都必须大体上同意脑的研究对科学研究人类的本质是最核心的。脑的功能活动为我们提供了所有生活中的事件,不仅给予我们直接的知觉,正如我们列举的视觉和听觉,而且所有的记忆、情感、思想、概念、技能,尤其是艺术、哲学以及科学的创造性成就。

在最近十至二十年里,对较简单的脑结构和功能的了解有了巨大的进展。这种基本的工作是关于神经系统单位结构——神经细胞的特性,关于冲动在神经细胞和它们在功能的接触点或突触之间的传递模式;以及关于神经细胞组织化的最简单的功能的模式。这些发现对于未来的进展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基础;由于新的微技术的巨大威力,成功已超出了许多年前的最乐观的希望。目前我们能够确信,神经网络的模式操作可以创造出几乎是#限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由一百亿大脑皮层的神经细胞的工作构成的这种动态的活动模式对于任何的成就,甚至是最高智力行为中显示出来的成就都提供了充分的可能性。我怀着希望,我们正处于对记忆痕迹储存的基本原则的理解阈限,我们可以设想,记忆痕迹是由于随着运用引起的突触效率的持久的增进。按照这种方式,被特异感觉的输入激活的神经元的通路由于反复激活的结果,用增进的神经元连结的突触的功能的方式获得了一种稳定(作用)。这种所谓形式化的印象,当有适当的输入进入环路时即可用于记忆的忆出。然而,所有这种进展只是服务于为先前就提出的幻想的问题提供一种无限深广的远景。假如我们把脑看作一种机器,那么脑在多样性和灵活性方面大大超出任何一种人造的机器,例如计算机。假如把脑看作是通信系统,例如自动的电话局,那么它比我们所能设计的任何一种,都有完全不同程序,一种由一百亿神经元以最难以理解的复杂的和精巧的方式连接起来的器件。正如我已经强调的那样。另外,脑还有一种提供自我意识的、非凡的突现特性,至少在活动的某种状态时是这样。

这里不必担心,这种科学地了解脑的企图将驱除“人类关于自己的精神存在的最终的错觉”,这将是某些哲学家及实证主义的科学家的主张。恰恰相反,对于脑的十分不适当的和简单的概念的框架为唯物主义的、机械论的、行为主义的以及控制论的关于人的概念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培养基,而这些概念目前正主宰着问题的研究。当然,我完全地支持科学地研究行为和条件反射,以及目前一切行为心理学的科学纲领。而且,我同意,人的许多行为可以令人满意地用在这些实验的基础上建立和发展起来的概念加以解释。可是,我根本不同于主张把人的行为可完全解释的行为主义者。而且我知道,行为主义不足以为我提供下列问题的解答:我是什么?行为主义没有对我自己解释我,因为行为主义无视我的意识经验或把它降到毫无意义的地位,然而,对于我,这些却构成了基本的现实——毫无疑问对我们每一个人,我的读者也是这样。

我对进化论者的主张有一点异议,进化论者断言,我的脑及有意识地体验到的自我完全可以用千百万年的进化的宏大的创造性过程来解释,我对这一点持有异议。我欣然接受,进化论者关于我的脑的种种假设,但我发现有意识地经验到的自我不能得到满意的解释。对我来说,创造性进化过程,对自我的起源只能作不完全的解释。我相信,我们必须认识到,在试图对人的本质所作出的了解中还有大量的未知。随着我们的研究工作的更进一步地发展,我们每个人将越来越认识到,作为一种具有想象力的、有价值感和知识系统的、有意识体验的生物,我们人的:存在具有极大的奥秘。人类的历史及人类的全部知识可以书写语言的符号形式被储存和传递,而且知识在这种形式下迅速地发展着;赋予现代人类令人吃惊的威力去了解自然,和控制自然。虽然人也是一种动物,进化的最终的产物,但是他超出了动物界以致他可以被认为具有其观念、艺术、价值、科学,尤其是具有其自我意识的不同等级的生物。

假如艺术家和作家能深切地感受到的人的这种概念的话,那么,他们会激情地感到这种概念对生活的巨大影响。我确信,他们将再次被独特的、奇迹般的、美好的以及高贵的人类生命所激动。因为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可以比以前更好地被认识到。

关于脑的研究,认识到科学研究的现实的本质,这是重要的,甚至著名的科学家(Crick,1966;Stent,1969)曾错误地对人们讲,科学正在对自然作出基本性的了解,并将不久即可得到完整地至少在本质上的了解。我们的生命及意识的存在必然将被还原为物理学和化学。在他们不按照科学权威来讲话时,我不反对科学家们表达的这些观点、所谓科学的权威,也就是被公众认为的提供必须完全地被接受的必然性。我们必须认为,科学实质上是科学家的个人活动,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说明自然的某些方面和对另一些人表达这些解释,作为他们的批判性的判决和经验性的检验、这样,可以把来自想象的假说的谬误不断排除,因而渐渐接近于真理。虽然必须认识到,真理自身是永远也不能完全达到的,除了在不重要的水平上。我们大部分人可以断言:我们尽力了解自然是为了能够发展更进一步接近于真理的假说,这种限制特别是包括着最艰难的科学任务,即对大脑的了解。

事实上,科学贯穿着价值——在我们努力达到真理时的伦理学。在我们对概念的想象以及我们对假说的评价中的美学。假如我们能够赋予人类对科学的了解,像人类致力于了解自然那样,以完全谦虚的态度奉献出我们微薄的努力去了解科学,那么科学将崇尚为一种伟大而崇高的人类的成就,然而,科学正有着变成某些令人畏惧而又崇拜并随同科学带着威胁去摧毁人类的巨大怪物的危险。

(Facing reality,197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