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心理学的新近理论使我们明白:情绪并非特别不合理。其实,它们对确立我们的目标和行动很重要。

我们对情绪的看法是有两面性的。有时它们似乎使我们以扭曲的方式去看问题,说某个人闹情绪是不礼貌的,然而在另一方面,我们又认为情绪对我们的人性很重要,如果我们没有情绪那就不成其为人类了。

达尔文于1872年出版的《人类和动物的情绪表现》一文,涉及到情绪性质的基本二重性以及观察它们的方法。

达尔文认为情绪的表现是曾经有用的行为模式遗留下来的痕迹,人们对解剖器官的早期研究为进化提供了依据。比如,我们脊柱尾部有一段脊柱骨,即表明我们的祖先是有尾巴的。既然我们没有尾巴,那么这段椎骨也就没有功能了,达尔文认为情绪表现与此相同。他说他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这样一个结论:人类是从较低级的动物形式演化而来的。

达尔文也许是无意地用这个理论支持了西方文化的一种强烈直觉:情绪是理性的破坏物,是适于婴儿及兽类的东西,但它们在成人身上则极少得到赞成。

同时,他承认情绪表现对人类的幸福很重要,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说:它们是有功能的,即它们已经进化了,因为它们已以某种方式适应了。如果要这样说,那就与他的观察,即许多情绪表现在很多情况下没有功能相抵触了,他收集了那些对有效活动来说是多余的活动形迹,如:无助于攻击技能的竖直的头发,以及似乎无助于任何任务实现的笑声。

所以,我们便面临一个问题:当情绪表现的出现并不取决于它是否为任何目的服务,而且有时似乎显得无理时,情绪是怎样重要的呢?

当然,达尔文主要对作为进化证据的情绪表现感兴趣。但是,他研究的结果又指向另一个能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向。那就是:哺乳动物和鸟类在不能完全适应一个改变了的环境时,或者是当它们的习惯或天性不适合某个环境时,它们常常发现自己处于一种缺乏适合的行为模式的状态。情绪对解决在关键时机如何行动的问题很重要吗?在我们也许应该做些什么但又缺乏一个较能适应的行为方式时,情绪能有助于我们去选择某些行为类型吗?

在过去的20年左右,认知心理学已经开始肯定地回答这些问题 · 他们研究了达尔文描述的那种现象,但也许因为他们不再需要像达尔文那样坚定地为进化论辩护,他们得出了一个易于理解情绪本身的结论。那就是:情绪并非人类初期的兽类历史所遗留的痕迹,它们在我们的生活对在我们日常行为的管理起重要作用。

要弄懂情绪,我们需要了解什么时候及什么地方我们易于产生情绪。其实,情绪产生于高级动物(包括人类)经常碰到的情况,当未料到的事情发生时,当我们处于一个不大适应的境遇时,当别人做的事情比我们料想的更多或更少时,情绪就会出现。

因此,我们需要某个能做三件事的机制。首先,它必须能够处理中断和潜在的中断。当某事紧急发生时,或某事使得有必要放弃一个计划时,或当我们必须响应与我们有共同兴趣的人时,它必须能报信号,同时,如果我们在做某些对自己很重要的事情时,这个机制应筛掉较低优先权的事情,并帮助我们继续正在做的事情。

其次,当一个潜在的中断显现时,这机制必须能够改变优先权,决定我们是否应该及如何从一个活动转移到另一个活动。

第三,因为某些事件既重要又无法预料。我们可能要根据从这些事件的结果所获得的任何新的知识来重新计划自己。这可能是一种并非仅仅接受特定资料的学习,它还涉及到制定新计划或修改现有的目标,此机制必须允许我们集中精力重新计划自己,即使紧急时刻已经过去。

这些功能与情绪发生的情况很相符。当某些事情影响到我们的目标时情绪就产生了。在这里,我们需要区别情绪和心情。情绪是突然起来的,持续几秒钟或几分钟。心情是更加模糊的一种情绪状态,持续几个小时或几天,情绪和心情的区别就像两种肌肉运动的区别:收缩,是改变肢体的位置;肌肉状态,是维持姿态的。不连续的情绪与事物变化有关,心情与事物维持不变有关。

情绪有五个显著的特征:第一,它们通常包含一种非自愿的行动的冲动;第二,常伴有身体上的不安;第三,通常有特别的意识到的感觉;第四,会出现可识别的情绪表现,如微笑或蹙眉;第五,想法会不知不觉地走上心来,而且可能会回响一些时候。我们可以用情绪操纵不同的目标和计划之间的转变或潜在转变这个看法来解释这五个特征。

我先看这些特征的第一个,大多数理论家现在都同意/必须联系行动来理解情绪,情绪涉及到行动的准备及不自觉的倾向。我和剑桥医学研究委员会的应用心理学分会的菲利普 · 约翰逊 · 莱尔德(Philip Johnson Laird)想出了个认知理论来解释这里面的某些问题。我们认为:我们所有的各种情绪都是基于一些与准备行动相伴的显著的精神状态,每种情绪都是在我们估价一个与自身目标有关的事件时爆发的。

我们认为我们是有意无意地根据以下的种类划分对事件作出的评价的,它们是:在解决出现的问题过程中完成了其中的小目标;失去目标;一个计划或目标受别人或环境的阻挠;目标之间发生冲突包括与自我保存的目标发生冲突;感知某事或某人有害。各个评价产生一种称为基本情绪的精神状态。与此最接近的英语名词是happiness(愉快)、sadness(悲伤)、anger(生气)、fear(恐惧)和disgust(厌恶)。

如果我们愉快,便会准备继续做先前做的事情,并可能显出如微笑这种表情,若我们悲伤,则可能有一会儿变得什么事都不想做,也许希望得到援救,或希望改变计划,也许会哭。若生气,我们就会准备纠正某些事。若恐惧,则可能会慌张,或想逃开,或甚至要斗殴。若厌恶,或是恨,则我们会退缩或讥笑和蔑视有关的人。

虽然基本的情绪只有五种,但具体的情绪却有无限多种。每一具体情绪由基本情绪加上有关导致它们产生的信息或有关它们指向谁的信息组成,恋爱是一种指向另一个人的幸福,伴有性的暗示;另一方面,妒嫉则是基于恨或愤怒上的,是因有可能被第三者从恋爱关系中取代而引起的。我和莱尔德相信近600个有关情绪的英语单词的语义能够以此方式弄懂。

我们认为人们以这五种基本方式来准备评价事件从认识论上来说是有效的,而且进化已选择了这些状态。当事物引起五种情绪中的任何一种时,合适的习惯和遗传造就的天性便立刻待用了。

那么情绪的第二特征即情绪常伴有身体上的不安又怎样呢?我们大概能够通过如下思考来最好地理解这一点:就像行为模式被装入准备状态一样,需要用来支持它们的生理机制也同样进入准备状态。因此,若我们需要战斗或跑步,心脏就开始跳得更快,身体能源从诸如消化这类可暂缓的活动中转移到肌肉里,这种过程是我们目前能提出的最好的假设,但并不完全令人满意。比如,它无法清楚地解释受窘时或发现自己处于不受欢迎的注意力的焦点时为什么会脸红。

第三个特征是每种情绪有一种特别的有意识的感觉。我和约翰逊 · 莱尔德这样考虑的根据是情绪信号到达认知系统的顶端模块时,某些过程的结果在那里变得能够意识到了,然后,这个系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如幸福、悲伤或愤怒的感觉来有意识地说明此信号,我们认为此信号表明情绪是一种通信。在我们对它们的清醒认识当中,它们是在与我们自己通信。情绪的特征使我们能够认识它并能与别人谈论它,使我们能够达到我们的动物祖先达不到的理解力。因此,在对话、小说、戏剧中才会有种种有关情绪的文化、思想雕琢的魅力。

—个提示有几种特别的情绪信号的线索是:有时情绪和心情的发生并不带有任何意义,换句话说,它们可简单地作为感觉出现而并不需要有具体的内容。虽然这很少发生,但很有意义。举例:某人可能觉得(用渥兹华斯的话说)“因快乐而惊喜”:快乐的情绪可因无法形容的原因而产生,同样,人有时会遭受所谓飘忽不定的焦虑,一种无以名状的完全畏惧的感觉。他们不能说出到底害怕什么。另外,某些药,比如那些镇静剂和兴奋剂包括常见的一些非法药品,能够改变人的心情而不用外部世界事件的变化。这些药用以引起一个基本的心情状态,或改变它的强度。它们进一步表明:这些状态可能基于一些特别生理机制包括荷尔蒙、缩氨酸、神经通路。

至于情绪的第四个显著的特点,情绪不但与我们自己通信,也与别人通信。许多动物包括人类,主要用表情和姿势来相互传递高兴、悲伤、愤怒、恐惧和厌恶的信息。在动物行为研究中恐惧的有声通信甚至有一个特殊名称:警报鸣叫。我们也知道:人类这五种基本情绪的面部表情在所有研究过的文化中都是可识别的,最近的研究也说明每一种情绪都会产生一丛不同的生理效应。

一个人蹙眉时,其眉毛的形状并不说明他对什么事情生气,他悲伤的表情也不能说明他失去了什么,但当它传递出去时,这些信号就会在接受者的认知系统内传播一种情绪。神入者的情绪与发送者是一样的。当表达的情绪是愤怒,它在别人身上会有补偿效应,引起恐惧,或产生升级的效应,使别的人也愤怒。所以,在人之间的情绪信号,像它们的内部的副本信号一样较简单,它们像警车或救护车的警报:警报不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若你在驾车,它促使你趋于一个简单的行动即为报警车让路。

情绪的第五个显著特点是我们可发现走上心来的想法很难停下来,尤其是当情绪延长变为心情时。因此,当我们恋爱时,我们会很迷恋地想着那被爱的人、若我们悲伤,我们就难以把发生的事情忘掉。若我们焦急,我们要想其他事就很难,除了为可能发生的事情着急及考虑怎样让自己安全。若我们生气,我们可能策划报复,确实,有些人就围绕这些计划而度过了他们人生中的一大部分。

因此,情绪并不是我们过去的进化留下的无用的痕迹。它们在人类思考这个世界时仍很重要,因为人的行动是明显受许多同时存在的目标影响的,也是在缺乏一个完整世界模型的情况下被指引的,并涉及与其他人的合作。因为这个世界是不能完全预计的,因为相冲突的目标在我们自己身上或人们之间并不总能调和,人类的行动几乎不能做到完全合理,因此,像柏拉图那样主张情绪是不合理的,就疏忽了重要的一点:理性地解决人类活动的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情绪有助于我们活动在这个不能完全了解的世界上。这样,当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料时,行动的准备状态就发生改变,然后在一个持续较长的全神贯注期间内,我们集中精力重新设计我们思考生活的方式。

情绪的这些性质为目标与计划的管理问题提供了一个生物学与认知学的解答。对这些问题的某些解答也将是任何能在一个不完全可知的世界里计划行动的智慧生物所必需的。

[New Scientist,1989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