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诺贝尔奖获得者丁肇中教授再次邀请《文汇报》高级记者姚诗煌前往欧洲核子中心访问,并就阿尔法磁谱仪的实验意义、目前的探测情况、宇宙中究竟会不会存在反物质世界,以及对诺贝尔奖的评价和他自己的研究心路、对年轻科学家的建议等,与作者进行了深入的交谈。本刊特发表这篇访谈,以飨读者。

 

丁肇中教授接受本文作者采访

 

宇宙之大是难以想象的,而我们的实验是一个很大的实验,目的是将整个宇宙找一遍,一直找到接近宇宙边缘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反物质组成的宇宙。所以说,这是以前没有人做过的。

我们打开了一扇从太空观测宇宙射线的新门

  问:将阿尔法磁谱仪送上太空来观测宇宙射线,这对我们人类扩大对宇宙的认识具有什么重大意义?
 
  丁肇中:过去一百年里面,我们对宇宙的了解有很大的进步;但这一百年里的观察,主要都是通过对光的观察实现的,包括哈勃望远镜、紫金山天文台,都是观察光的;可是在宇宙中除了光以外还有带电的粒子,比如说电子、质子等等。这些粒子给我们带来了关于宇宙的丰富信息,但因为这些粒子带电,还有质量,它们经过一百公里的地球大气层以后,就被吸收掉了,成为次生粒子。所以要测量它们,就必须到外太空。因为它们是带电粒子,就必须让它们通过一个磁铁,因为在磁铁里,带正电的粒子向一个方向转,带负电的向另外一个方向转,这样就可以区分并测量它们。
 
  可是要把有磁铁的仪器放在天上是很困难的。根据指南针原理,其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一头向南、一头向北;所以你把一块大磁铁放在天上以后,航天飞机或者空间站很快就会失去控制;因此这也是过去很多年,人们想把一个磁谱仪放到天上而没有成功的主要原因。现在,这个问题被我们解决了,麻省理工学院的科学家和中国科学院电工所、航天部一院和高能所等一起合作解决了这个难题。这是人类第一次把一个磁谱仪放在国际空间站上。国际空间站长109米、宽80米、重420吨,可以放得下这个7吨重的磁谱仪,并给它供电,给2 500瓦的电,同时将收集到的大量数据传送到地面接收站。所以说,这是以前没有人做过的,我们打开了一扇新门,一个新的领域。
 
  通过数据收集,我们可以研究两个很重要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假如宇宙产生于大爆炸,而爆炸开始的时候,有正物质,也有反物质。现在宇宙已经140亿年了,我们看到的一切,包括你、我,或北京的饭店,都是由正物质组成的;那么,反物质组成的宇宙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这一次将找到可见宇宙的边缘,看看究竟有没有反物质的存在。宇宙非常之大,我们的太阳系只是银河系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在我们的银河系中可能不止一千亿个太阳系,而宇宙中还可能不止一千亿个银河系,宇宙之大是难以想象的。因此,我们的实验是个很大的实验,目的是将整个宇宙找一遍,一直找到接近宇宙边缘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反物质组成的宇宙。
 
  第二个问题是,宇宙中有90%的物质是看不见的,因为看不见,我们称它暗物质;问题是暗物质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也是我们研究的一个目标。这两个都是现代物理上比较基本的问题。

         

我们现在完全是在一个全新的领域里探索。譬如说,我们在银河系的中心已经发现了有正电子流,是非常高能的正电子流,几千亿电子伏的正电子流。重要的是,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在银河系中心发现了高能量的正电子流

  问:阿尔法磁谱仪送上太空到现在已经一年三个月了,根据现在的了解,探测的情况怎么样?
 
  丁肇中:阿尔法磁谱仪上天以后,在去年5月19日5点15分,顺利地安装在国际空间站上,经过四个小时的检查后,在9点35分我们就开始收集数据。数据量非常非常大。现在我们收到的数据己有180亿个之多,远远多于过去一百年间收集到的所有宇宙射线数据的总和。
 
  这些数据传到地面收集站,再传到日内瓦现在我们这个地方,时间不到一秒钟,是以光速传送的。我们现在正在分析这些数据,通过大量的计算机,仔细地分析这些数据,包括对仪器进行校正。接下来,可能就要进入真正的分析阶段。我们每天下午五点钟都有一个讨论会,看看空间站上的情况,有没有什么问题,仪器的控制是不是有什么要调整的。同时,我们每两个月有个数据分析会,内容包括两部分,一是负责对仪器的校正,因为仪器总有一些变化;另一是数据分析。我把数据分析又分成A、B两个组,让两个组同时分析,互相不通气,对同一个物理问题,各自分析,拿出结论,这样的话就不会出错。为了这个实验已花了16、7年的时间,一定要保证分析的正确。我想今后五十年里面,不可能有人再做这么大、这么困难的实验了。
 
  我给我们所有的科学家说:最重要的责任是不能有错。因为有错误以后,没办法让人来检查和校对。这是我把科学家分成两个组的主要原因。我想在今年年内,第一个结果应该快出来了。
 
  问:这第一个结果可能是在哪个方面的?
 
  丁肇中:现在还很难说。目前这两个组都在分析很多数据,找暗物质的、找反物质的,还有想象不到的东西。因为我们现在完全是在一个新的领域里探索。譬如说,我们在银河系的中心已经发现了有正电子流。重要的是,是非常高能的正电子流,几千亿电子伏的正电子流,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问:那么,这是否可以确定在宇宙空间是有反物质的存在?
 
  丁肇中:有正电子流还不代表反物质,因为电子的能量很小,宇宙中的任何物质相碰都可以产生正电子。假如有反碳,那就表示有反物质宇宙的存在。我们现在正一步一步的慢慢地寻找。要保证你获得的一切,都是对的。
 
  问:一切都是对的,是什么意思呢?
 
  丁肇中:我们知道,在地球中存在的粒子,通过在加速器中一步一步的寻找,正的、反的,都快找完了;那么,在宇宙空间都能找到吗?我们这个磁谱仪放在太空,找到的应该是原始的,就是来自宇宙的粒子射线;这跟在大气层里经过碰撞后产生的那种次生粒子是有区别的。大气层中的次生粒子,你只能测得它碰撞以后的结果,只能测到它总能量是多少,但不知道它原来的性能,不知道它原来是哪一种粒子,是正的、负的、多重?你唯一能测到的就是它的能量。
 
  问:假如说找到刚才提到的这个高能量的反电子或者反碳,能估计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丁肇中:从什么地方来的还不能知道。原因在于宇宙中间有很弱的磁场,而磁场能改变带电粒子的轨道,所以你只能知道它的存在,但不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问:如果在宇宙中真的有大量的反物质存在,是在疆界分明的另外半边天,还是混杂在我们可见的这个宇宙里?
 
  丁肇中:我不知道。不做实验你永远不知道。由于正物质与反物质一经碰撞后就会被湮没掉,湮没后就会产生很高能量的光,这个光在地面上没有看到,这表示在我们的银河系里,没有反物质。可是宇宙中有多于一千亿个银河系,所以并不代表另外那一千亿个银河系统没有反物质,要一个一个的慢慢找。
 
  问:我上次采访李世昌院士的时候,他跟我讲到这么一层意思:假如有一个遥远的反物质组成的星球,那么它发出的光谱,与正物质星球发出的光谱,其实是一样的,所以现在我们用望远镜观测宇宙很远的一个星球,并不能搞清这个星球是正物质的,还是反物质的。
 
  丁肇中:对,李院士所说的完全对。你只能把反碳、反氦、反铅这些东西找到,因为这些东西不可能是由粒子彼此发生碰撞而来的,而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从反物质组成的宇宙中来的。

 

丁肇中教授与科学家们共进工作午餐

 

永磁铁是中国科学院电工所提供的,航天部一院设计了支架系统,山东大学做的热控制系统、东南大学做的计算机系统、中山大学做的冷却系统,都为这项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中国科学家做出了重要贡献

  问:关于这个磁谱仪,AMS-02跟AMS-01相比,有哪些比较大的改进?从研制和运送到太空的整个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是如何克服的?
 
  丁肇中:最大的困难是说服政府把仪器送到天上去。2005年10月25日,美国宇航局局长和我有一个谈话,他说美国政府的政策变了,布什政府认为航天的方向是载人到火星。因为经费的关系,决定把其他所有的空间科学计划都取消了,包括我们这个实验。可是,我的经费绝大多数来自于美国能源部、麻省理工学院,以及欧洲、亚洲的国家,不属于宇航局,他们不能取消这个实验,只能说不给你航天飞机。
 
  问:当时有没有考虑过用其他的办法把阿尔法磁谱仪送上太空?
 
  丁肇中:我去看了中国的火箭,也看了俄罗斯、日本的火箭,可是这个仪器所采用的标准是根据航天飞机设计的,它所有的振荡函数,是和航天飞机匹配的,要是用中国、日本或俄罗斯的火箭,就需要大量的改进,因为振荡函数都不一样。
 
  问:后来怎么会产生转机的?
 
  丁肇中:没过多久,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收到了一封邀请信,是美国参议院的商业科学交通委员会寄来的,邀请包括我在内的四位诺贝尔奖得主作证,在国会谈谈美国科学的未来。我对美国科学的未来一点都不了解,原本不想去讲的,但我太太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说你可以给国会的人讲一讲这个实验的重要性,于是我就答应了。国会作证有一个传统,不管你是谁,只有五分钟的时间,于是我就利用这五分钟播放了十张空间站的图片,讲在空间站上可以做很多没有做过的事情,花了一千亿美元造这个空间站,应该做这个实验。讲完以后,很多议员就意识到,中止这个实验是错误的,并了解到这是一个大的国际性的实验。过了没多久,国会就专门通过一项法令,要求政府再增加一班航天飞机。你看,我没有做什么工作,只是讲了五分钟,事情就是这样的。
 
  问:从技术层面来说,这项实验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丁肇中:技术上面要说有困难的话,就是最初我们是用超导磁铁,因为当时和美国宇航局达成的协议,是在天上待三年。可是当超导磁铁做完以后,美国政府把空间站的寿命改成15年到20年。而超导磁铁三年就没用了,因为制冷剂只能用三年,而上去以后就不能再加制冷剂了,于是我们决定改用永磁铁。尽管时间很短,大家就拼命地加班,包括对磁谱仪本身做了一定的改进,因为永磁铁的磁场比较弱,加了更多的探测器。虽然没有用超导的准确,但这个误差可以用时间来补,用大量的数据来补上。
 
  这个磁铁是中国科学院电工所提供的。中科院电工所的技术是非常好的,我给你举一个例子:磁铁由四千块小磁铁组成,一旦飞出一块的话,就会把航天飞机打破,那就出大事情了。我们先做了一个磁铁,进行破坏性试验,结果没有办法破坏,用比设计大十倍的力也破坏不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航天部一院设计的支架系统,也是非常重要的贡献。其他的中国科学家,比方说山东大学做的热控制系统、东南大学做的计算机系统、中山大学做的冷却系统,都是很重要的贡献。

 

任何理论没有被实验证明,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不管它的理论如何,直接去找一找、看一看,究竟是有还是没有。我们这个探测,不管是否找到,可能意义更加重大。

要大量的CP对称破缺,才能证明反物质世界不存在

  问:阿尔法磁谱仪对反物质的探测,跟现在加速器在地球上寻找反物质,譬如去年CERN的一个研究小组捕俘了309个反氢原子,还保存了1 000秒,这两者之间的主要区别是什么?
 
  丁肇中:两者之间没有一点关系。因为反物质的存在,早在一九三零年左右,就被发现了,现在所有的基本粒子,有正就有反,已不是问题。问题是有没有反物质组成的宇宙?这就涉及到大爆炸宇宙理论,它认为宇宙开始时,正反物质应该是等量的。
 
  问:现在有人认为,根据CP对称性破缺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宇宙中正物质与反物质的不对称,即当初可能有10亿份加1份的正物质和10亿份的反物质相互作用,我们现在的宇宙就是它们同归于尽后剩余的二十亿分之一。那么这二十亿分之一,是否就会是宇宙的主要构成?
 
  丁肇中:CP对称性破缺是在原子核衰变的时候、基本粒子衰变的时候才有这种现象,只有很少量的;可是要让宇宙中反物质不存在,就要有大量的CP对称破缺才能证明。少量的CP对称破缺是不行的,而大量的CP对称破缺找了40年了,没有找到。所以这个理论虽然是个很好的理论,但没有被实验证明。任何理论没有被实验证明,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不管它的理论如何,直接去找一找,看看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问:但发现CP对称破缺的科学家获得了诺贝尔奖,是怎么回事?
 
  丁肇中:CP对称破缺是在六十年代初期被两位美国科学家发现的,这两个人得了诺贝尔奖。最近有两位日本科学家解释CP破缺理论的来源,也拿了诺贝尔奖。这是个很重要的事情。但是,由反物质组成的宇宙要是不存在的话,这就要很大、很大的CP破缺,比已发现的要大一千倍。但这根本没找到。所以我们这个探测,不管今后是找到还是找不到,可能意义更加重大。
 
  问:还有一个假说,就是说在宇宙大爆炸时,二十亿份的正、反物质都相互湮没了,湮没后应该成为伽马光子。那么,这样的话宇宙中间应该存在大量的伽马光子,但这跟目前实际观测到的情况不一样,是不是这么一个情况?
 
  丁肇中:我只能这么说,这些都是推测。

 

丁肇中夫妇与来访的奋进号航天飞机全体机组人员合影

 

  问:假如这次阿尔法磁谱仪没有找到反物质和暗物质,那是不是说明在一段时间内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寻找了?
 
  丁肇中:不。要继续寻找。你不寻找,永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假设没有找到反物质,而且我们正式找到了宇宙的边缘,可能你不需要再寻找了;可是暗物质很难说,有人认为暗物质是与一种超对称性粒子有关系的,假设这个超对称性粒子比我们想象的能量高很多的话,就需要更大的磁谱仪。那么,就要做更大的磁铁和仪器,这可能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事了。科学的进展总是一步一步走的,现在很难推测将来的事。
 
  问:通过这项研究,能不能找到正、反物质不对称的一种原因呢?
 
  丁肇中:我刚才说的,要证明宇宙中反物质不存在,需要大量的CP不对称,比现在的要大二、三个数量级,但现在根本没有找到,找过四十多年了,并没有找到。

        

我们对宇宙的了解是非常之少的,几百年以前我们认为地球是平的,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几百年后,我们才知道地球是宇宙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所以,没有科学研究,你永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不向前走,永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问:寻找暗物质的关键指针是什么?怎么才能说明我们看到了暗物质?
 
  丁肇中:所谓暗物质,就是说你看不见的物质。那么,怎么能知道有暗物质呢?就是你看任何一个银河系,它有个轨道,轨道就是向心力和离心力的平衡,力平衡之后它才有轨道。向心力是这个银河系物质和宇宙中间整个物质互相吸引而来,这样你就可以计算出,宇宙的整个物质应该是多少。但计算出的比能看见的大多了,可见有很大一部分看不见,这就是暗物质。你没办法直接探测到暗物质,可是它们互相碰撞以后,会产生大量的正电子,能量非常高的正电子,形成正电子风;现在我们正在找这个高能量正电子风。
 
  问:假如过了多少年以后,阿尔法磁谱仪还是没有发现反物质和暗物质存在的证据,这也算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吗?
 
  丁肇中:找到宇宙的边缘,还找不到反物质,那就要问大爆炸是怎么来的?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事。
 
  问:我去年回去以后,《世界科学》杂志社开了一个座谈会,让我介绍了一下您的工作,上海的一批物理学家参加了,其中复旦大学一位教授说,您的这个工作很可能是“种豆得瓜”,您怎么认为?
 
  丁肇中:对的。因为我们现在对宇宙的了解是非常、非常少的,你看几百年以前我们还认为地球是平的,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经过这几百年的科学研究以后,我们才知道地球是宇宙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人的存在是一个很偶然的现象。所以你没有科学研究,你不向前走,你永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问:假如说阿尔法磁谱仪有意外的发现,是不是更加会使人感到惊喜呢?
 
  丁肇中:我只能这么说,我的责任是打开一个门,用精密的仪器去测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很难推测结论是什么。最主要的是要保证一切是正确的,不要出错。
 
  问:阿尔法磁谱仪能够观察中微子和反中微子吗?
 
  丁肇中:不能。中微子可以穿过地球,所以要几千吨的仪器;我们的仪器只有7吨,所以是不能的。
 
  问:前段时间大家都很感兴趣的,就是关于希格斯粒子,那么希格斯粒子在宇宙空间里能够发现吗?
 
  丁肇中:希格斯粒子在那里不能找到,因为它寿命很短,产生以后马上就衰灭了。
 
  问:现在关于宇宙的理论有各种各样的模型,比如11维空间、弦宇宙、膜宇宙、虫洞、平行宇宙等,您觉得比较认可的可能是哪一个?
 

  丁肇中:我没有资格去推测,因为这仅仅是理论,这些理论没有任何实验证明。不做实验,你可以说东,我可以说西,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情,所以我的意见和街上小孩的意见是一样的。 

   

我做这个实验,一定要认为是我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除了这个实验以外,其余的东西都不重要。但在做的过程中,每一步、每一步,都得怀疑,都要小心谨慎,包括对任何仪器都要持怀疑的态度。

战略上要自信,但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

  问:您是一位实验物理学家,您觉得实验物理学和理论物理学两者之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丁肇中:两者是一个互相帮助的关系,互相不可分开的关系。任何一个好的理论,都需要实验来证明。为什么大家相信相对论,因为它有实验证明;要是相对论不被实验证明就没意义了。大家都相信牛顿力学,因为实践证明牛顿力学是正确的,大家可以用它来设计飞机、轮船等东西。量子力学为什么相信它,因为你可以应用它,它所有推测的东西都可以用实验来证明。只有当实验推翻了理论之后,才能有新的理论。两者之间是互相促进、互相补充的。
 
  我发现J粒子,就是没有人推测到的,当实验发现一个新的东西以后,就给理论铺设一条路向前走。
 
  问:我在这几年接触您,觉得做实验物理学家很难,要求他比理论物理学家有一个更综合的素质,不仅要懂物理,还要懂仪器,既是一个学者,又是一个工程师,两者都要兼备。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做实验物理学家比做理论物理学家更难一点?
 
  丁肇中:不一定。我所认识的物理学家,有的做实验物理好,做理论物理也好。当然,有的就不是了。就像弹钢琴和学音乐一样。你达到一个阶段以后再向前走,就不是靠努力来的,努力只能达到一部分。为什么有人天天练钢琴也没有什么结果,而有的人天天练就会永远向上,这究竟是天资的原因,还是什么?我想选择好的父母是比较重要的(笑)。
 
  这里我插一句,我们都知道泡利是很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但他所参与的实验都没有获得很好的结果,以至被谑称为“泡利现象”。我猜想他可能不适合做实验物理学家。
 
  问:您领导的团队中,有很多年轻人。这两天的会上,我发现您对他(她)们的发言特别重视。您是如何评价这些年轻人的?
 
  丁肇中:过去几百年里物理学理论的重要突破,都是二三十岁,不到四十岁的人提出的;因为实验需要经验,需要对仪器有个感觉,所以可以比较年长一点。我们现在这个团队里,这些年轻人是刚开始从事这个,他们要能够有感觉,估计还要有些年头,慢慢练出来。做一个科学家,尤其是做一个实验科学家,最主要的是要挑好一个题目,然后就想怎么去做,其中最主要一点,就是对自己的能力要有怀疑,什么地方可能出错?为什么?所以做每一个东西,都要一步一步去检测它。比方说,这次送到天上的AMS-02探测仪,包括很多的部件,我们通常要做十个、二十个,然后在中间挑一个。一定要小心谨慎。我们每天五点钟开会,就是看仪器有没有错误,有没有误差,知道有误差,你可以去解决它。如果仪器有误差你不知道,那你就导致了错误的结果。我也要我们组里的所有人,对任何仪器都要报以怀疑的态度。
 
  问:但是您也曾经说过,我相信我这个事情能做好,要有自信心。
 
  丁肇中:对。要有自信心,相信我能做好;可是在做的过程上,你每一步都得怀疑一下。就是说,在战略上是要很有自信心的,我做这个实验,一定要认为是我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除了这个东西以外,其余的东西都不重要。但在做的过程中,每一步、每一步,都得怀疑,都要小心谨慎。

 

我个人认为任何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至少我的能力是很有限的,所以我只能做一件事情,做你认为是一辈子里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只有这样,你的工作才有意义。

我唯一有兴趣的就是做我的实验

1976年,才40岁的丁肇中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问:有些人得诺贝尔奖以后,恐怕继续前进就难了,已到他的最高峰了;但是您得奖以后继续不断地进取,又做了好几个实验。您有信心超越以往的成绩吗?
 
  丁肇中:因为我拿诺贝尔奖的时候还比较年轻,才四十岁,没有停下来的必要。所以我能够继续做实验。一个是胶子的实验,一个是电力和弱力的实验,一个是L3实验,然后就是AMS实验。做这些实验主要是我有兴趣。
 
  问:您是不是有信心,使新的实验超过前几个实验?
 
  丁肇中:很难说,一步一步向前走吧。做一个实验的时候,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只想这个实验。
 
  问:那么您想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呢?
 
  丁肇中:最主要的目标就是满足我的好奇心,做别人认为不能做的事情、做不出来的事情、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唯一有兴趣的就是做我的实验,别的事情我都没有兴趣。
 
  问:对于证明一个理论和颠覆一个理论,您认为哪一种给您的快感更大,或是说您的成就感更高?
 
  丁肇中:当然是颠覆理论了。只有把旧的理论推翻了,人的知识才能前进,也让好奇心可以得到更大的满足。
 
  问:有些科学家也做出了很重要的工作,但是他们并没有获奖,包括获诺贝尔奖。您怎么看待这个评奖机制?
 
  丁肇中:世界上的事情很少是有绝对公平的。比方说吴健雄博士,她做过很重要的工作,完全应该拿诺贝尔奖。我认识的很多人也做过很重要的工作。诺贝尔奖评奖委员会是怎么选的,我并不了解,所以这是很难说的事情。
 
  问:那么,您是怎么评价诺贝尔奖的?
 
  丁肇中:一百多年来,诺贝尔奖对科学发展所起的作用是举世公认的。世界上有很多的奖,包括很多国家的奖,奖金比诺贝尔奖还多,诺贝尔奖只有物理学、化学、医学奖,现在加上经济,经济不是诺贝尔奖,是纪念诺贝尔的奖;文学奖和和平奖我没有资格去评价,至少根据我所了解的,医学、化学、物理学奖,这些年来,第一,没有给错过一个奖,第二,这些人的确有重要的贡献。
 
  为什么诺贝尔奖受人尊重,因为评奖委员会确实花很多的时间去考虑,这件事情是不是这个人做的,他对整个世界的影响是什么?以物理学奖来说,有很多发现是整个改变人类生活的,例如发现超导、激光。大家重视这个奖,是因为这些人确实对人类知识的向前发展是有很重要的贡献。可以说,一百多年来,瑞典国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颁发诺贝尔奖。
 
  问:您觉得一个科学家对诺贝尔奖应该抱有什么样的心态?
 
  丁肇中:得诺贝尔奖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科学家能得诺贝尔奖。不过,我觉得做一个科学家,最主要是对研究要有兴趣,而不是为了得奖。我做研究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得奖之类的事情,我做事情就是因为有兴趣才去做。
 
  问:您这项工作今后取得成就的话,是否会第二次获得诺贝尔奖?
 
  丁肇中:现在已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给一个人发两次诺贝尔奖,所以我不必担心了(笑)。
 
  问:还一个问题就是,对许多准备投身科学的年轻人,他们怎样才能在科学的道路上取得成绩、他们需要哪些方面的准备,您能否给他们提一点建议?
 
  丁肇中:我只能说我个人的意见,并不代表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我个人认为任何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至少我的能力是很有限的,所以我只能做一件事情,做你认为是一辈子里最重要的事情,为了做这件事情,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只有这样,你的工作才有意义。至于,假如为名为利去学物理,那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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