Г. Г. Денисова在来信中提出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即科学是否需要业余爱好者。而我想稍微变换一下问题的提法,着重谈谈:今天所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业余爱好者?专家从业余爱好者的经验中能够吸取些什么?

追溯历史的足迹

首先得交代一下业余爱好者”这个专门名词已经获得了居于科学外围的人、不求甚解者和科学上的“投机家”等等从反面来理解的含义,但实质上却有着不少细微的差别。这个概念源于拉丁文的“delecto”一词,系指未曾受过专门训练,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受过有文凭证明的专门教育,而从事某一门科学的人。这样理解比较符合事实,因此我们将遵循这一涵义。

事实上,所有科学,也包括现代科学在内,都显示了业余爱好者的成就。所以,很难使人不再一次地回忆起他们的名字。

为了一下子就取得读者的信赖,我们来引证爱因斯坦和因弗尔特Л. Инф?льд)这两个权威的一段话他们写道,“很奇怪,几乎所有关于热能本质的重要著作,都不是出自于职业物理学家之手,而是由那些把物理学仅仅作为一门爱好的人完成的。比如具有多面才能的苏格兰人布莱格、德国医生玛依尔P. Maǔep)和英国的酿酒工德曹乌尔(Д. Джоуль),就是这样的人。所以,首先发现能量守恒和能量转换定律的,实质上都是一些业余爱好者。

在其它科学中,亦是如此。甚至连数学这样一门非常严密而精确的科学,在许多方面也应归功于业余爱好者。

在业余爱好者当中,尤为超群的是自学者,也就是自己培养自己的那些人(英国人称作Self-made”)。他们出身低微,未曾受过任何教育,但他们能向科学高峰攀登,而且同其他人一起行进在科学的行列之中,有时甚至超过了其他人。比如在数学这门科学里,就可以举出高斯,他是一个水管工的儿子,当他还在世的时候,就已获得了“数学王子尊号。另一个出身寒门的挪威人李,在上个世纪末,奠定了一个很有前途(不仅对数学本身而言)的部门——群论。

尽管如此,读者还是会想:这些都早已成为过去,二十世纪有些什么新的事例呢?历史总是周而复始,法学家和语文学家再一次在精密科学中获得了巨大的成就。

二十年代,哈勃不顾自己的法学者“身份”,一头钻进了天文学。一系列极其重大的发现终于使他提出了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著名定律——哈勃定律即星云所发出光线的红移与星云退离银河系的距离成正比)。三十年代,法国语文学家德布罗意成了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十五年之后,美国的一名语言教育学家肖洛由于莱塞设计而获得诺贝尔奖金。

本世纪中期,一下子有几名业余爱好者在数学中获得了成就。印度的一名穷办事员在数论方面硕果累累,而英国的一名精神病医生在控制论方面成就卓著,还有英国的一位生物学家则在与之相距甚远的统计数学方面,完成了一部公认的优秀著作。

我们希望能为业余爱好者们树立一种纵然不算是超群的,但至少应是在科学中受人尊敬的印象。结论很自然:业余爱好者不仅在过去留下了印迹,今天仍然引人注目,从各方面判断,将来也不会从科学舞台上消失。

心理上的偏向

我们有时是否夸大了业余爱好者的作用,是否表现出某种心理上的偏向呢?在读者的来信中有时正是表现出这样一股强烈的乐观主义浪潮。她写道,“时间将坚定不移地要求变革”,到那时,必然会“把业余爱好者推向科学的前沿”,因为业余爱好者“想象力丰富”、好学、积极、热情洋溢,总之除了他受教育的程度以外,一切都比专家优越。

很显然,科学首先是靠专家来支持的,科学首先是归功于专家们的成就。但是在这一背景下、使业余爱好者们引起的愤慨也就愈加明显。所以,愈是排除他们,就愈是希望提到他们。认为业余爱好者具有特殊作用的观点,显得根深蒂固。在这一方面,科普文献也表现出一份热心。

然而,这并不要紧。真正糟糕的是,并不理解业余爱好者是什么样的人。很遗憾,有些决策者深信,完全不需要掌握高深的专业知识,就可以获得科学的成果。只要入了门,看一看或听一听实际的(或虚构的)问题,就可以向科学进军了。使人震惊的是,刚刚才掌握一点中等知识,且又无进行补充的人,何从谈得上摧毁科学的基架呢!

我们认真观察一下,真正的业余爱好者并不是那些与职业家作斗争的人,而是有所发现的人。

我们首先发觉,所谓业余爱好者都是在本身职业领域中受过高等教育的专家,而对其爱好领域中因种种原因未能受到的教育,靠自己去钻研。所以对他们来说,更为合适的名词应是“相对的业余爱好者”。比如莱布尼兹,在当时是一位很有教养的人,他是哲学硕士、法学博士、优秀的史学家和语言大师。

再之,业余爱好者都是勤奋的人。科学的堡垒靠袭击是攻克不了的。他们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他所感兴趣的领域,进行观察、实验和研究。比如德曹乌尔(Д. Джуль)、即使去瑞士旅行,在观赏瀑布时,也不忘能量的转换。

所以,我们并不同意断然把业余爱好者与职业家相互对立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在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差异。差异是有的,但它恰恰不是那些崇拜业余爱好者的人所看到的那样:缺少专业知识但具有洞察力。当然洞察力并不仅仅是赋予那些缺少知识的人。如果是这样的业余爱好者,并不值得可怕,那些所谓半路出家的人已经取得的科学成就,完全不属于这样的人所有。

那么,为什么业余爱好者往往能获得成功呢?与职业家相比,他们的优越点在哪里呢?为了吸取宝贵经验以培养未来的专家和组织科研工作、弄清这一点很有必要。

“读书不多,创造不少”

很自然,假如不预先积累一定的事实,掌握详情和细节,是不可能有重大发现的。专家的全部精力正在于此,在这一基础上,再去展开他的专业思维。信息的范围正在扩大,因此,不掌握信息就不可能向物质和宇宙的纵深进军。

但是学者们并不满意这一结论。他们总认为,博学会妨碍研究人员去探索,博学会成为一种障碍。“读书不多,创造不少”这句用以赞誉上个世纪英国大物理学家伽密东的一句话,看来今天仍有其现实意义。

当然,应该谈一谈过分的博学与科学中狭窄的专门化。现在的信息是如此迅速地增多,又是如此精细地分类,以致假使你想重新回到20 ~ 30年前你已经很好地研究过的一个领域内,那么你将会把自己当成是一位不速之客。

狭窄的专门化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认识世界的风格,它使科研人员与周围世界相互隔绝,除了他所辛勤研究的对象以外,别无其它。他把自己的思想束缚在一种虚设的范围以内,丢掉了宏大的幻想,因此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是一个被遗弃的人。被锁在某一块知识“碎片”上的人,他自己也将“成为一块碎片”

这就是业余爱好者的经验的有益之处。业余爱好者的优势并不在于似乎他知道得少(他的知识已够多了),而在于他的智慧不受那些使事情的实质模糊不清的知识和那些已成为定见的原理和定律的束缚。

然而,没有专业知识是不可能思考问题的。所以毋需谈论专业化的危害,而应该论述的是在积累和掌握信息方面存在着昝慧上的局限。

信息的饱和很少有利于独立地解答问题。人们在醉心于大批的专业文献时,渐渐地习惯于认为,他能在这大批的文献中找到一切问题的答案。这就产生了一种独特的依赖性。当我们了解了一点什么时(或者看来是了解了一点什么),未必会产生对它进行反复思考的愿望,因此,主动性和亲自弄懂并进一步“仔细研究”的要求,就变得消沉。而假若一个研究人员的智慧被别人的观点所征服,那么还会找到自己的地位吗?卡皮察(П. Кaпица)曾指出,博学并非一直都是学者解决问题的基本特征,最主要的还是想象、思维和勇气

业余爱好者还有一个优势。对他来说,他所感兴趣的学科,是他人的领域。职业家可算是从小就在吮吸着它的内容,是那么得法、那么始终如一。作为本学科的一名行家,他已习惯于把这门学科的原理看作是不容多议和毋庸置疑的,并发誓与之共存亡。

而业余爱好者的态度则另是一样。他在掌握一门自己爱好的科学时,简直来不及详细深入下去,所以那些法则对他来说是有趣的,也许是深奥的,但绝不是唯一的。在对待科学内容的态度上所存在的差异,正是职业学者造成许多不幸的原因所在,但同样也正是业余爱好者取得成功的根源。

因为业余爱好者是半路出家,还未来得及领略所好专业的全部奥妙(他简直还不知道这些奥妙);因为他还未曾感受到对父辈学者必须恭敬从命,所以很容易摆脱陈旧知识的晴雨表,而自由地航行。

业余爱好者对他所好的那门科学的态度,不受任何应尽义务的禁锢,他可以与已经确立的观点分道扬镳,所以,他能够更自由地改变他的立场,抛却对陈旧观点的眷恋。

专家的解放

根据以上类比,可以得出这样一点:专家可以从“真正的”业余爱好者身上得到某些借鉴——他的方法、风格及其对资料的灵活态度。问题的实质并不是要掩没专业知识,或者对它们采取不承认态度,而是要学会从旁观者的角度对待自己的科学。因此,现代(包括过去的)科学所需要的并非是业余爱好者本身,而是善于以业余爱好者式的责备态度对待自己的科学事业的那种解放了的专家。

他们应该像业余爱好者那样,“抛弃那些以优势理论为基础的解答方式”。尽管有现成的方式,但你只当没有这回事,故意与之相对立。等到通路被卡断时,你再转而寻找(往往能找到)其它更为有效的途径。

业余爱好者更为典型的一种方法—改变方向,也卓有成效。习惯上是这样做的,而我们则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就好像我们不知道“正确方法”应是怎样做似的。比如哥白尼在创建日心说时,就采用了类似的方法。他的“处理”是:太阳围绕地球转动,就好像不知道地球围绕太阳转动似的。

我们认为,业余爱好者在其本身的学科内,是一个不坏的专家。从各方面来说,也都是一位素有教养的人。须知,他并不是赤手空拳地走进“他人的学”中来的,他会随身带来一些东西:不相干的知识、解决本身学科问题的方法。总之,带来的差不多是推断和认识世界的另一种风格。

业余爱好者凭着自己固有的直率、使荒谬可笑且相距甚远的学科之间相互接近,使它们的方法、宗旨和“习俗”相互掺和在一起,从而把科学搅得“一片混乱”。这样,就会不断地用意外的缔合来充实思维,并使之更加新鲜。生物学家高尔超夫(H. Кольцов)还在三十年代所说的一段话,可以看作是对业余爱好者的明显赞许“宁肯因对边缘科学采取业余爱好的态度而受到责难,总比完全与它们断绝往来、推说不知道要好一些,因为正是在那些边缘部分所做的工作,最能结出丰硕的成果”。

在更为狭窄的相互影响的范围内交流见解也极为有益。《发明的理论》(1886年)一书的作者曾建议把所有的奇特的、看上去甚至很幼稚的(非专家的)解答方法都记录下来,认真地分析在这样的“杂交”中所产生的思想。

科学发现的历史告诉我们,成就往往总是陪伴着那些具有各方面的渊博学问、且又善于从一个方面转向另一个方面的研究者的。

世界性预测文集《2000年的世界》的作者们认,职业的机动性将达到这样的程度,那时每个工作人员(可见也包括每个学者)将至少三次变换自己的专业。

这正是从业余爱好者的经验中得出的教训与结论。科学需要那些出自于对它的热爱和本身职业的需要而为之献身的业余爱好者,但它更需要具有广泛素养、能够克制对本学科的眷恋、善于摆脱枷锁、并以旁观态度对待本学科资料的那样一种专家。

[Знαнue-cuлα1981年第8期]

* A · Cyxaтин系俄罗斯联邦共和国功勋科学家、哲学博士、托木斯克大学教授,也是一位科学学学者。他的代表著作有科学悖论》、《科学与信息数学认识中的哲学》等。本文是作者应知识就是力量杂志社的邀请,为回答辛菲罗波尔一位中学女教师Г. Денисова给编辑部的信而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