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学的伟大作家阿瑟 · 凯斯特勒的晚年,我荣幸地与他结下了深挚的友谊。当时他的健康状况已经不太良好;但是,每当我前往他那坐落在伦敦蒙佩里埃广场的府邸拜访,都发现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探知在科学技术的众多领域里发生了什么。他完全埋头于理念世界里。使他深深着迷的事情之一便是:其他人是怎样地为数所吸引。因为凯斯特勒对于给数与数之间深刻关系赋予神秘含义的“数秘术”(numerology)②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他注意到,从地区传播范围来看,数秘术主要限于欧洲一块极其狭窄区域的人们感兴趣6在其杰作《梦游者们》(The Sleepwalkers)中,他写道:“在毕达哥拉斯学派之前,谁也没有想过数学关系掌握着宇宙的奥秘。”“经过二十五个世纪,欧洲至今仍然执着地迷恋着他们的遗产。对于欧洲以外的文明来说,那种认为数是取得智慧和权力的钥匙的观点,似乎根本没有产生。”

数秘术最素朴的表现便是对特殊数的爱好。与颜色、名字、星期的情形一样,无论谁在孩提村代都有感兴趣的数 · 。比如,即使是若干年前不相信13是个不祥之数的人,对非常大的数也一直怀有敬意。1938年在体育协会的讲演中,促使A. 爱丁顿(Eddington)爵士说出,宇宙间精确地有15747724136275002577605653961181555468044717914527116709366231425076185631031296个质子(因此当然也有同样数目的电子!)的,在某种程度上肯定也是一种孩子气。

在就连最有理性的人也为之着迷的数当中,诱惑力远为强大的是那些与其它事件有关而被想象为具有巫术性质的数。其中既有如存在于原子核四周外壳上的2,10,18,36,54,86个电子这类在物理世界真正具有重要意义的数,也有不属于这一类的数。但是不管这些数在表面上有无合理依据,数的模型实际上起了与合理性无关的影响。

这种影响并不限于原子物理学之类数学性很强的科学,也不限于宇宙论之类接近于形而上学的科学。正如最近J. A. 维科斯基(Witkowski)在《生化科学动向》(Trends in Biochemical Science,10,139[1985])所证明的那样,生物学也受到这种影响。维科斯基博士是在伦敦圣巴索罗缪医院从事癌症研究的科学家;他列举了甚至最有理性的生物学家也因数秘术的魅力而出现失误的插曲性事件。如果凯斯特勒还活着的话,他会对这一分析心悦诚服。

维科斯基所举的事例,有些是在三十年代后半期起出现的。当时,早期的蛋白质化学家开始考虑这种巨大的分子究竟大到何种程度。超级离心机的发明人——瑞典的:T. 斯威堡(Svedberg)利用自己发明的机械证实蛋白质分子量在几千以上,但他不肯相信蛋白质竟有这么大的分子量,他认为不可能有这种事。

最终,斯威堡的结论是:蛋白质包括若干个分子量为16700的基本单位。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测算结果全都能分为与该值的2X倍和3Y倍对应的11个等级。就像《皇家学会学报B》(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B,127,40[1939])所报道的,他的研究结果简单而又不同凡响。但遗憾的是,斯威堡的图式也全错了。这不仅是因为随着分析的进一步深入,例外却越来越多,而且也因为下述事实昭然若揭,即:斯威堡为使数字不多不少地分别适合于其带有数秘术色彩的各栏主要图表,采用了四舍五入法。

同样的例子还产生于水解的结果。根据这一结果,M. 柏格曼(Bergman)与C. 尼曼(Niemann)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公式,由它可获得特定蛋白质中单个氨基酸数、氨基酸总数以及某种氨基酸的出现频率。数据完全吻合。(见Science,86,187[1937])例如氨基酸总共有288个,或者是它的倍数。而且,肽链上的特定氨基酸似乎是按一定的间距重复,这一间距可由特殊的结构基团在完全的分子中所占比例计算出来。柏格曼写道:“所有谙熟蛋白质化学史的人,接触到蛋白质分子如此简单的化学量理论,也许都会略感惊讶。”

然而,对氨基酸的组成能够进行更为精密的测定之后,人们发现它并不与毕达哥拉斯式的想法一致、

DNA化学的早期研究也同样因数秘术而陷入困境。在这方面,人们抱着一种愿望,即希望单位恰好成整数比,实验家存在着“夸大解释”结论的倾向,例如,P. 勒维奈(Levene)给核苷酸和核苷下了定义,推动了三十年代核酸化学的创立;但是他与同事们过急地下结论,断言这些结构基团是按等克分子比而存在的。“四核苷酸假说”未能导致以后E. 恰拉夫(Charaff)更为严密的分析问世,却显而易见地对这之前的DNA化学产生了维科斯基所谓“毁灭性的影响”。

五十年代后半期与六十年代初期对DNA双旋的密码破译,乃是促使数秘术理论登场的又一项研究,C. 渥埃斯(Woese)在其著作《遗传密码》(The Genetic Code)中写道:“企图解开这一奥秘的最早尝试,是‘具有哲学倾向的理论家’进行的;他们感到:‘伟大的生命符号明确地显示了令人目瞪口呆的毕达哥拉斯数秘术。即使几乎完全不具备对有关现象的知识,也可以根据数秘术来理解这种符号的本质’。”

所谈论的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确定20个不同的氨基酸,需要4个不同核苷酸单位的组合。实际上,关于无须同义词或连字符连接而准确地产生20个氨基酸的图式,天体物理学家G. 嘎莫(Gamow)等人已经提出了种种方案。诺贝尔奖获得者、双旋的发现者之一F. 克利克(Crick)也与他人一起共同提出了正好产生20个氨基酸——尽管实际上可以有64个代号——的无简并化的三联体密码,公正地说,他们有点过分强调20这个数的“巫术”的重要性。几年后,克利克对H. F杰森(Judson)说起:当他获悉在生命符号方面,其他研究者比他本人更加深信与自己相同的解释时,不禁感到困惑(参看《创世的第八天》[The Eighth Day of Creation])。

尽管如此,克利克的论文还是在权威的《国家科学院学报》上发表了。与此同时,对这个问题还出现了形形色色属于同一类型的混淆不清的答案。三、四年之后,人们搞清了实际的密码,但这丝毫也不是得力于数秘术。事实上,现在已知的密码无论如何也扯不上是毕达哥拉斯式高雅理论的实例。但是,看来还不能清除潜存于科学家们集体无意识中的这种强大诱惑力,而做到仅仅注重实验上的新发现和演绎的理性主义。确凿无疑的是:数秘术至今仍然强有力地影响着人们的思考。

[《科学》(日)198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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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英国《新科学家》杂志前总编辑——原注。

② 在《英华大词典》(商务印书馆1984年修订第二版)中“numerology”—词释义为算八字术、占八卦。此处的“numerology”显然是另一回事,它是指源出于古希腊数学家兼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将数的概念神秘化的理论,因此译作“数秘术”。——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