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石棺中浮现出的第一张尼安德特人脸来自一名女性。在1848年社会和自由革命开始席卷欧洲的同时，尼安德特女人的遗骸也跟着采石工人粗糙的手离开了直布罗陀峭壁北坡的福布斯采石场的角砾岩。当时她的头骨被方解石所包裹，这意味着它看起来更像块石头而非动物遗骸，也意味着她那奇怪的解剖学结构——巨大的眼睛、突出的眉脊和低长颅型——被遮盖而难见。那时节，君主制垮台，农奴们呼吸着自由的香甜空气，距离人类起源这门科学开始推翻旧世界秩序也还差着十年光景。
第一个被认定为尼安德特人头骨的化石于1856年发现，发现地点是德国杜塞尔多夫附近的费尔德霍夫洞穴——距此两年之前，阿尔弗雷德 · 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和查尔斯 · 达尔文（Charles Darwin）提出了自然选择和进化论。
然而，直布罗陀人发现的福布斯采石场的头骨直到1863年才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尼安德特女人吸引了一位对人类学感兴趣的医生，后者把她带上了开往英国的航船，然后将其介绍给了达尔文。尽管她的整体解剖学结构引起了大家极大的兴趣，但她的性别却很少为人关注。福布斯采石场和费尔德霍夫洞的化石最重大的意义在于它们是证明另一种古人类存在的首个证据。
进入20世纪后，越来越多的尼安德特人的化石被发现，而科学家开始怀疑福布斯的头骨来自女性。尽管她的面部向前凸出，鼻孔很大，但其头骨很小，而且眉脊的突出程度比费尔德霍夫洞的头骨的略低。然而，若用现在的眼光来审视，只有发展成熟的基因分析技术才能确证她是一名女性（这种级别的基因技术放在19世纪的科学界，那简直就是魔法般的存在）。过去的研究人员对她的年龄以及与其他尼安德特人遗传谱系的关联性非常感兴趣，而她是否为女性这件事显得不那么重要。那么，她代表的尼安德特女性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英国自然博物馆展示的福布斯采石场发现的成年尼安德特女人的颅骨
女性尼人是否值得关注
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社科领域，针对女性的偏见总无法避免——考古学也不例外。古人类学发展之处，学者们就倾向于将人类的起源概念化为诸如“洞穴男人”之类的表述。这导致大家认为古人类男性的活动是最引人注目和有趣的。将这些概念具象化的过程——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刻——都非常清晰地表达了大家的共识。
1864年，英国博物学家兼生物学家托马斯 · 赫胥黎（Thomas Huxley）开会时信手涂鸦了尼安德特人的样貌，该手绘草图第一次“复活”了福布斯头骨的主人。而充满猿猴特点的画中人也看不到丝毫女性气质。在之后近160年间，在我们手下复原的女性尼安德特人形象往往数量稀少，且身处社群外围，主要工作被局限于“家务活”，包括育儿和皮肤护理。用人类学家黛安 · 吉福德-冈萨雷斯（Diane Gifford-Gonzalez）的话说，她们在本质上属于“风景”，而非生产者或狩猎者；此外，她们常常“潜伏”于黑暗的石窟中。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情况有所改变。科学家对史前时代的性别和女性生活的研究更为细致入微。他们细致地寻找着早期智人和尼安德特人中女性在各方面的特点。不过大多数研究只是在基于生育理论探讨尼人于4万年前灭绝的可能原因及时间时提及了女性尼人，而最近的研究中也很少会把尼安德特女人当作“主角”。
有科学团队在2008年和2009年结合新生婴儿的遗骸和留存极少的骨盆化石，对尼安德特女性的生理结构进行了重建，帮助我们对其分娩机制有了更深入的了解；2006年的另一项著名的研究则直接关注她们的性活动。总体而言，尽管采用了更巧妙的考古和分析方法，但女性尼人的生活却很少受到关注。
如果不考虑女性群体的生物学和社会学背景，我们对古人类的理论就会失衡，也可能错失关键的认知。许多人都听说过的一个“事实”是，尼安德特人的大脑比我们更聪明，这与他们过去被称呼为笨蛋的故事刚好相反。实际上，就平均水平而言，尼人的智力水平似乎可与男性智人分庭抗礼，但这一结果可能是因为尼人的男性化石样本局限所致，因此很难得出确切的结论。
这很关键：当你只能分析骨骼化石时，判断性别或许就是桩难事。尽管我们有着相当数量的局部骨骼和成千上万的碎片化石，但最关键的分析对象——完好的骨盆，却总难获得。缺少骨盆的证据，我们的判断往往就基于假设——尼安德特女性应该和智人女性一样，体格更小巧轻盈。在此基础上，很少有比较完整的尼人骨骼化石被描述为女性。
可如果我们停止将尼安德特人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而是只关注女性尼人可能会怎样影响这个种族的生活，那该怎么办？
不过随着古遗传学的出现，情况开始发生变化：专家通过遗传学技术确证了福布斯采石场的尼安德特女人的性别，学界也有能力对微小的骨质部位进行测试。曾被DNA鉴定的古人类遗骸包括在大约9万年前生活于西伯利亚西部的阿尔泰女人，出现时间稍晚一些的查吉斯卡亚洞穴（距离丹尼索瓦洞穴大约100千米）里的女人，以及死于现克罗地亚境内温迪加洞穴的女人。
尽管我们幸运地获得了DNA样本，也仍必须靠假设来自圆其说，毕竟史前时期没有书面文字，我们看不到尼安德特人是怎样对自己下定义和做分类的。因此，考古学家在研究时必须借助生物学和人类学层面的性别认知。尽管大多数尼安德特人在基因和外形上都符合现如今的男女性别分类，但实际上，人体结构的复杂性并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分类所能概括完全的。举个例子，大约每一千个尼安德特人中就有一个是雌雄间性人。
性别还涉及其他方面问题。性别相关现象呈现时，不仅是其生物学属性的体现，还会反映其社会学属性，内涵相当丰富。
这些问题超出了语义范围。大脑尺寸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为了构建关于它们进化的理论，我们需要知道大脑尺寸的真实变化范围。以类似的方式，现在人们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尽管一些尼安德特人在更新世冰期的高寒中幸存下来，但仍有许多人其实生活在更温和的气候中。他们熟悉驯鹿的蹄声和猛犸像的叫声，也熟悉尖声的蝉鸣与河马的吼叫……他们独特的解剖学结构显示出对密集狩猎和采集的生活方式的适应性。但我们对性别的关注太少。如果我们停止将尼安德特人视为一个整体，而是着眼于女性的成长过程和生命体验，那么可能看到些什么呢？
女性尼人如何度过一生
让我们从头开始。你抱着两个皱巴巴的刚出生的女孩，一个是现代人类，另一个是尼安德特人，你必须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二者差异。她们都同样的脆弱，同样适合最小码的连体衣，同样拥有极为柔软的皮肤。尼安德特人的婴儿还没有粗壮的眉脊；在壁炉发出的昏暗光线的映照下，她的眼睛显得清澈纯真。不过倘若你把玩下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会感觉它稍稍长了些。
她需要贴身照料，心跳和体温要与母亲的一致。最关键的是，她要摄入大量母乳：她的身体比同龄现代人的更重，因为她的骨头已经变得更粗了。不过她的肚子与其他人的一样小；她必须时常发出信号，表示自己需要哺乳；她伸出舌头，在母亲的乳房处寻找乳汁。
尼安德特人婴儿的大脑虽形状有别于现代人，但尺寸其实差不多（之后会发育得比我们的更大）。她的成长轨迹也与我们的相似：她会在出生后的头一个月内凝视你的脸，长到6周大的时候露出微笑。
在成长为小女孩后，她的身体可能会生长得更快。尽管有不少争论，但似乎大多数研究者都相信尼安德特人儿童会比我们更早一点掉乳牙。肌肉标记和骨骼发育表明，所有尼安德特人的儿童都非常活跃。
在狩猎和采集的文化中，不同年龄段的孩子（或青少年）会通过玩耍和觅食来探索并学习求生技能和人际交往。令人惊讶的是，我们在尼安德特人身上看到了这种文化印迹。科学家找到的少数几处尼安德特人的“足迹化石”中，最常见的便是少年们的脚印——法国勒罗泽尔沙丘遗址处的脚印最引人注目：人类学家在这里发现了257枚尼安德特人的足迹化石，它们于8万年前留下，其中大部分来自儿童。我们可以想象一群尼安德特人小孩在沙丘上快乐玩耍的景象。
尼安德特人的小女孩可能会有怎样的童年经历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妨看看最接近我们的灵长类远亲。
在出生后的头三年里，雌性黑猩猩相比雄性，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更长，玩伴更少。这表明成年雌性黑猩猩的交往能力更差，朋友更少。但这也带来了另一方面的优势：相比那些成长更快、独立性更强的雄性，年轻雌性学习“白蚁捕捉”这类高难技术的效率更高（最多两年就能学会）。
有趣的是，幼年雌性黑猩猩的活动似乎不只有母女间的互动。研究人员认为，黑猩猩的社会有这样一个传统，那就是年轻的雌性往往会拿木棍当作她们的“玩偶”，模仿照料婴儿的行为；模仿过程可能会持续数个小时。不过只要生了孩子，雌猩猩就会停止这种活动。
如果不对尼安德特人女孩的遗骸做更多DNA分析，我们是无法找到其独特的“少女时期”的证据的。当然，总体来说，肌肉标记和骨骼发育的证据会发挥一定作用。年轻人必然要去主动模仿，或者被传授以关键的生活技能。
进入青春期，生理变化会极大影响孩子们的行为模式。随着女孩向女人发展，她们的活动也越来越具有性别特点。月经是女性发育成熟的一个关键标志。假设尼安德特女孩的身体发育进程较现代人相当或稍快，她们的月经初潮就可能出现在11至16岁之间。不过有研究表明，狩猎和采集社会里的女性相比工业化时代的女性，月经周期可能更短，通常为三天甚至更短。
青春期的另一大关键特点是对于性的兴趣快速增长。这个阶段的尼人女孩的身体在激素的作用下急剧变化，情感波动也更为频繁。
不过，目前尚不清楚那些青春期尼安德特少女是否会离开原来的群体而独立生活。黑猩猩和倭黑猩猩的社会是父居制的，这意味着年轻的雌性必须去伴侣的圈子里生活。然而，在狩猎和采集社会中，入赘式的家庭生活是主流：女孩通常和母亲住在一起。
然而，一些尼安德特人群落人口过于稀少，这使得他们的性伴侣选择有限。来自西伯利亚丹尼索瓦洞穴阿尔泰女人的DNA表明她不仅属于一个很小的“繁殖族群”（少于100人），而且她的父母也是近亲——侄子和姑姑，孙子和祖母，甚至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当然，也不是所有尼安德特人群落都有近亲繁殖的习惯。温迪加洞穴里的女性虽数量稀少，但相较于丹尼索瓦洞的阿尔泰女性还是多了近几倍，近亲繁殖的情况也不多——这似乎表明温迪加人发生过不同族群间的迁移。总的来说，由于尼安德特人在进化和生活方式上更接近于狩猎者而非黑猩猩，所以我们有理由推测男性进入女性群落的情况更多。
不管是留在原地还是搬离族群，一名成年尼安德特女人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她会打猎吗？（智人的捕猎活动可追溯至100万年前，但目前尚无直接证据表明猎手们的性别结构如何。）尼安德特人是像鬣狗或狼那样，男女都参与捕猎活动吗？有一点是相对肯定的，那便是狩猎和采集社会里的女性不会成为雌狮那般凶猛的掠食者。但是在各种史前文化中，女性的确参与杀戮，而且会相当频繁地开展小规模狩猎活动。她们的狩猎常常有儿童和长者陪同，以中型动物为目标。某些因纽特女人习惯于狩猎驯鹿或海豹；菲律宾吕宋岛的阿格塔女人也是非常有名的猎手——有研究显示，她们往往能在一次狩猎活动中提供约1/3的捕获量。总的来说，史前女性的狩猎表现和相关投入都不逊于男性；她们捕杀野猪和鹿，有时还会使用弓箭。此外考古学家在美洲的后冰河时期的妇女墓葬中发现了狩猎武器。
但是有细微差别。不过在以大型动物为目标或是远距离的狩猎中，妇女的参与度就低了。无论是草原上的猛犸像，还是在巢穴里冬眠的熊，大概率都由男性围捕。
综上所述，尼安德特女性很可能擅长捕捉某些小型猎物（如乌龟、兔子和鸟类等），而她们对更大型动物的狩猎选择或许会因气候、季节和地形等因素的差异而有不同。约12.3万年前，森林与沼泽间的尼安德特妇女有能力捉住形态憨厚可爱的小海狸；而7万年后的她们则会在植被繁茂的高地上搜寻马鹿。
除参与狩猎，妇女也很可能需要做些器具加工方面的活儿。其中一项任务是借助动物皮肤预处理器具：她们会用刚刚死去的动物皮肤上的血液和黏膜来给石制工具抛光，或者反复用干燥的生皮摩擦石具，产生独特光泽。从至少5万年前开始，尼人采用一种名为“lissoirs”（名字是由发现此骨器碎片的科学家起的）的骨器加工兽皮。lissoirs由野牛这类大型动物的肋骨通过打磨抛光制成，尖端光滑。根据考古学家推测，它们可用于处理柔软的材料，使其变得坚韧、难渗透且有光泽。这种骨器需要双手使用，这恰好与研究者们的发现吻合——尼安德特女人的手比男人更加左右对称。
与其他灵长类动物不同，尼安德特人和智人的两性体型差异非常小。这表明男性个体间的暴力竞争并非社会的主旋律，长期的女性友谊才是生活的基础。
社交生活中的矛盾、争吵和利益争夺不可避免。如果要向尼安德特女人传递情谊，食物（甚至礼物）馈赠与口头或身体上的感情表达是同样重要的。基于我们观察人类和动物世界所得到的经验，有理由相信尼人女性之间也可能存在某种亲密关系。
与异性交合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妊娠。尼安德特女人的妊娠期可能与现代人的一样长，其腹腔的体积变化也是相当明显的——当然，她们也会出现和我们相似的孕期不适症状。
尼安德特女人的分娩会是什么样的呢？从解剖学层面看，构建尼安德特妇女的分娩模型是相当有难度的。1932年，考古学家在当时的巴勒斯坦境内的卡梅尔山找到了一具罕见的几乎完整的女性尼人骨骼化石。她的髋骨被部分保留，学者称其为Tabūn 1。进入21世纪后，研究者针对髋骨部分建模，通过分析发现尼安德特女人的产道形状有别于现代人：生产中的婴儿不需要旋转身体，出来时面部也不一定非得是朝着母亲背部方向的，可以是侧着的。这意味着尼人小宝宝的出生可能会更快些，难产风险也更小，不过婴儿较长的头骨注定挤压程度还是挺高的。
分娩肯定会使母亲更脆弱，那么一个安全的分娩场所（尼人似乎更喜欢将洞穴作为庇护所）自然是相当重要的（不只是分娩期间，生产完成后的几个小时也是关键时期）。那么尼安德特女性是一个人经历分娩这道难关的吗？有人指出，如果我们认定尼人社会存在妇女间的深情厚谊，那么有人帮助孕妇生产实际上是非常合理的情况。科学家通过观察倭黑猩猩的分娩发现，那些已有生产经验的雌性会给予待产母亲以身体上的支撑和保护，它们甚至会在幼崽冒头时托住它们的头部，拉它们出来。
产后的母乳喂养是尼安德特人母亲需要学习的育儿技能之一。科学家通过对牙齿的同位素分析发现，母亲可以护理婴儿长到一岁以后，在他们大约六七个月大的时候开始喂固体食物，这与许多人类文化非常相似。另一项同位素分析表明，那些还不具备行走能力的婴儿似乎已经在大人的帮助下出入其他地方了。
福布斯采石场的尼安德特女人年龄不小，很可能是一位母亲，甚至有可能已经做了祖母——从她的头骨来看，至少有40岁。另外，她的头骨有明显的骨质增生，这可能会导致头痛、甲状腺疾病和体重大幅增加等问题。骨质增生可能由雌激素水平过高引起，与她的年龄似乎也有关系。
老年妇女虽不再健壮，但也可能发挥关键作用。回到狩猎问题上，使成年女尼人拥有外出的自由，需要年老的女性替外出狩猎的女性照顾孩子。年龄较大的孩子可能是保姆，但通常情况下，需要年龄更大一些的人——对于许多妇女来说，更可能是她的母亲。
除此之外，老年妇女也是智慧的宝库。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令祖父母拥有更多的知识和技能。曾有一些理论认为尼人长得快，寿命也短，因此不大可能有老人生活在族群中，但后来的骨骼数据分析证明尼人与早期智人的寿命其实差不多。
资料来源A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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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丽贝卡·赛克斯（Rebecca Wragg Sykes）是旧石器时代考古专家、利物浦大学荣誉研究员。她长期致力于研究尼安德特人的考古学、古生物学以及地质学。赛克斯于2020年出版《血缘：尼安德特人的生命、爱情、死亡和艺术》（Kindred：Neanderthal Life，Love，Death and Art）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