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国社会学学者约翰 · 奥尼尔的理论,身体具有五种形态: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和医学身体。显然,前四种身体形态皆指向着身体的社会性。在社会生活中,也许人们更多意识到的是自己的医学身体,也就是生理身体,病痛不适等生理异常现象提醒身体的存在。其实,人的社会身体时刻融合在了你的生活中,包括工作、情感、家庭、人际等等方面。比如服饰装扮,比如交际中的身体语言,比如爱情婚姻中的身体姿态和身体距离,比如消费活动等等。身体其实是你思想情感各种细微变化的载体,即使是电话这种通信方式,无法观察对方的身体语言,但至少还有声音——身体的信息,似乎无法想象离开了身体,人又该如何生活呢?

仿佛就是要绕开身体的,网络宣称“在网上谁也不知道你是一条狗”,因特网用电缆、服务器、比特构建出一个身体缺席的世界。聊天室里热火朝天,不过,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身影,更不会有谈话者的手势,比如挥手,比如晃腿。你只看见一个个代号在线下线,聊来聊去,人来人往的喧哗和骚动置换为比特的繁忙运输,间或也许来一次与主机断裂的“交通事故”,或焦急的神情或激烈的抗议或干脆离开去倒一杯水,所有这些身体动作都隐蔽在屏幕后面,我们能看见的就是屏幕右上角的“地球”一圈一圈地转着,无数台电脑在它欢快地转动中工作着,当然应该有无数双手飞快地拍打健盘,每个人只面对一台电脑,同时却可以面对许多“他者”,对话、交流、议论、指责、谩骂,甚至恋爱。身体的缺席似乎并不妨碍这一切人际交往的基本行为的进行。于是,网络就好像是一件隐身衣,肉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1999年的时候,坊间的媒体曾报道了“72小时网络化生存”的活动。受试者除了4000元电子货币,一间没有寝具和梳洗用品的宾馆标准间,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再无其他,并被要求在受试期间不能离开房间。由于其时网上购物不成气候,有的即使接受定购,也是姗姗来迟,待送到时已经是翌日了。受试者为了解决肚子问题,在网上四处逡巡,结果也只有某豆浆店还算应诺,不过连着吃大饼油条豆浆也是让人受的,有的受试者实在生存不下去了,只好退出比赛,回到现实天地,想必是可以大快朵颐一顿了。

网络化生存的意义也许是为了检验网络建设的成熟度,也许也是为了探讨网络与生活相联之可能性的程度,但不管怎样,这个活动更让人感到了网络的工具性质,而非它所预言的生活本身。人的生存是离不开具体的事物的,在网络中生存似乎不需要身体去忙碌去奔波,但身体的不可抛弃性使身体因了最简单最基本的生理要求而抛弃了虚拟的网络,网络中身体的缺席,是建立在身体于现实世界里的在场基础上的。所谓缺席,只是生物性身体的一种退隐。人永远也抛弃不了自己的身体,消灭肉身,同时也就消灭了思想,消灭了一切的行为。

美国作家辛格写过一篇名为《市场街的斯宾诺莎》的短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菲谢尔森博士独居市场街上面的一间阁楼,数十年研究斯宾诺莎哲学,过着清苦的生活。长年如此,他百病缠身,经济拮据,以致奄奄一息。偶然,博士得到了一位老姑娘的照料,并且与之结了婚。奇迹出现了,他的身体完全好了,精神焕发,判若两人,博士从斯宾诺莎僵硬的哲学中走了出来,感受到了人间的盎然生趣。这是一个对违反人性的禁欲主义的讽刺故事,也同样是一个身体被救赎的故事,身体的被拯救使灵魂从中得到了生命的新的启示。

博士的身体在结婚前其实也是缺席的。生命以肉体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也以肉体消亡的方式离开。身体与精神不可分离。网络世界中身体的缺席其实是一种身体与身体之间的隔离,是身体和身体之间的不能触摸、无法感受、互不相识,但网络里的词语、符号或者感受的狂欢,一切都从身体起程,又回到身体——在电脑面前的喜悦、愤慨、伤感等等身体感受。尼采在《权力意志》中说“要以肉体为准绳”、“信仰肉体比信仰精神更具有根本的意义”。虽然过于绝对,但也恰恰说明了人存在的全部基础。

于是,网络时代中身体的虚拟性是先天不足的,它一方面遮蔽身体,一方面身体渴望彰现。网恋就是非常贴切的诠释。通过网络认识了——不见面的,聊天了,然后越聊越投机,天天都要上网“说”上一说,更进一步用ICQ进行私密闲话,这时双方已经知道彼此很多东西了,于是就想证实,想见真实的人,渴望从想象进入现实。于是,决定约会,看见对方的身体、容貌、身材、笑容、声音,以及一些微妙传递的身体语言。结果也许是欣喜,也许是失望,网络云雾被拨开为现实山水,网络爱情才算落了地。成功的网恋从来是在现实中生根开花的。除非网络恋爱只是为了在现实生活之外打开另外一条想象通道,不过是解解闷,交流交流,那么身体才指向虚拟性。讽刺的是,人终究是感情动物,起初或许的游戏,慢慢也会被自己或对方的甜言蜜语所感动,慢慢就渴望像应该有的方式谈恋爱了,可以握到你的手,可以闻到你的香,可以感受你的拥抱......身体的虚拟于此反而成了一种障碍。

也有满足于网络恋爱的身体虚拟性的。《新上海人》杂志2001年第四期有篇文章名为“网上`同居'”,叙述了在某外企打工的小张在网络上有两个老婆的故事。他与她们分别聊天,谈工作,谈爱情,谈风花雪月,当然也抛眉眼,山盟海誓,打情骂俏,吃饭的时候,还你来一口我吃一口的(当然是打字打出去的)……小张似乎对此挺满意,不过最后小张说:“说穿了,什么都是假的,谁知道她在那边干什么呢?”与其说是同居,不如说他们之间不过是一种网络时代出现的新型人际关系罢了。身体的虚拟其实同时指向了这种网络恋爱的虚拟性和游戏性。也许,如《第一次亲密接触》这种富有感染力的网恋是对之有力的反驳,“轻舞飞扬”和痞子蔡之间的网络恋爱中并没有身体的介入,但不妨碍他们深情于对方。

的确,这是一种轻舞飞扬式的爱情故事,不需要身体,只要想象和感受,故事结尾“轻舞飞扬”的病逝使身体完全离开,实现了这篇小说情感氛围上的完美,否则就俗套了,如同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总是结束在“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样抽象的尾声。

而这种离开反而凸现了身体的无时不在,如果说虚拟,那不过是一种有意识的遮蔽而已。所以,最不能避开身体的恋爱在网络中的变异,其身体的消隐总是没法逃得过人性中对身体的欲望。

一方面人们喜欢在网络中隐匿自己,一方面又采用一些符号来表情达意,表示种种身体语言,比如:

∶-)这是最常见的一种,表示微笑,赞同。

%-}呵呵呵......我可没醉......呵呵呵。

∶-{抿着嘴,一副如泣如诉的神情。

(∶-(紧皱眉头,又愁眉苦脸,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

(∶-)是一张大笑脸,也有人说是一个大光头。

(∶-*Kiss......8∶-)把眼镜推到头顶上,帅吧?或者是个头上打蝴蝶结的漂亮女生。

!-)哇!是大眼瞪小眼,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夜没睡,眼睛都皱成一团了!

∶-9舌头舔着嘴唇地笑。

∶-}涂上鲜艳口红的唇。

这样的符号还有很多,而且还在增加,如果编一本《网络词典》的话,这些符号应该可算做网络身体语言一项的。尽管,网络中谁都想遮蔽自己的身体——真实自我的载体,但谁又都希望表达自己的身体倾向:神情、容貌、姿态等等,来介入和丰富网络交流。

虚拟节目主持人的出现,却是希望在符号和生动可感的身体之间搭起一座桥梁。它既是虚拟的——在现实生活中并无具体的对应,又具有真实性——人的微笑,人的声音,综合各种美丽指标的容貌,我觉得虚拟主持人是网络时代的身体的一种吊诡,虚拟和真实的边界模糊隐遁,遮蔽和显现参差相背,身体的空间性逐渐扁平成身体的平面性。好比电脑游戏,你并没有投入你的身体,但借助于软件体验游戏中人物的行为和喜怒哀乐,或探险寻宝,或杖剑行侠,或管理一家医院,一切都在屏幕上完成。除了用手移动鼠标器,真实的身体与游戏中的“替代身体”无丝毫关系。

科幻小说里,人的身体可以随时隐身,可以变成分子状态输送和回收,若真有这么一天,身体就可以E-mail来来往往了,那身体之虚拟和真实真是零度边界了。人终于可以随意处理自己的肉身了,身体也终于不再成为人类无可摆脱的“原障”,实在让人欣喜若狂。不过,这样的生物大概非我们现在所称之“人”了,也大概非为生物了,也许是机器和人之间的什么东西。回头来看讨论网络时代的身体问题,大概就成为故纸堆里的笑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