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曾发生过重大环境灾难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宁静。沼泽中齐腰高的水草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着，棕褐色和绿色植物一直延伸到远处朦胧的蓝色天际。一艘小艇搁浅在拿铁咖啡色的墨西哥湾畔，只有细碎的波浪拍打在金属船体上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才打破了这份宁静。乍一看，很难发现有什么不妥。
2010年6月，污染清理人员正在烧毁深水地平线事故中泄漏的原油
4月的某一天，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LSU）实验室的昆虫学家琳达·胡珀-布依（Linda Hooper-Bui），跪伏在巴拉塔里亚湾的一片草地上，捧起一团乌黑的泥土闻了一下，“啊，好难闻哦！”胡珀-布依说道。泥土中夹带着一股机油的味道。
此时，距离2010年4月20日英国石油公司（BP）深水地平线钻井平台发生的爆炸事件已经近5年了。当年这场举世瞩目的原油泄漏事故，导致11名工人丧生，在连续87天的时间里，海底喷出至少5.18亿公升的原油，灾难留下的痕迹至今依然清晰可见。其中，由岛屿、海湾和河口构成的巴拉塔里亚湾是原油污染最严重的地区，其灾后场景在全球电视屏幕上被反复播放着，并很快吸引了像胡珀-布依这样的科学家来这里考察。
泄漏的原油显然已经给这里的生态系统留下了印记，影响着大大小小的生物体，小到土壤微生物，大到宽吻海豚。但大自然的恢复能力也令人惊讶。五年后的今天，只见小虾在海底觅食，褐鹈鹕在海面上盘旋。深水湾事件后的巴拉塔里亚湾没有陷入地狱，但同时也不再是生机勃勃的海洋生物的天堂。
深水湾的故事远未结束。五年之后，研究人员仍然不能确定，这场因原油泄漏造成的生态浩劫，是否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划上句号。人们担忧的不仅仅是生态环境，科学家们在这里的发现，可能会影响到数十亿美元的环境代价，以及墨西哥湾沿岸成千上万个家庭的生计。
对蚂蚁和昆虫的影响
2010年5月底，巴拉塔里亚湾海底汹涌喷出的原油，随着潮汐、水流和风的作用，像醉汉一样在这片海域肆意“游荡”。吉米湾海岸线等一些地区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黏性物质，有的像花生酱，有的像摩丝。许多令人震惊的灾后图片就来自这些地区：一只鹈鹕被困在褐色的污染物中，只剩下两只困惑不解的眼睛向外窥探着，一头海豚浮在漂浮着原油的水面上，以及一具被原油覆盖全身的海龟残骸。美国路易斯安那州675公里方圆的沼泽都受到了原油污染的影响。
一批科学家很快来到这里，充分利用了这场不受人类控制的现场实验。例如，胡珀-布依来这里主要是现场观察被原油污染和未被污染的沼泽，调查蚂蚁和其他昆虫在这场灾难中的命运。他们想要知道的是：被原油污染的沿海湿地生态系统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深水地平线泄漏事故留下的一块原油凝固物，一些小螃蟹把其当成了新的“住所”
五年后的今天，胡珀-布依重新来到这片沼泽地，想要为仍然困扰着科学家的一些问题寻找答案。为了探查蚂蚁头部萎缩变小之谜，她选择了一块干燥的草地，在水草的茎秆中寻觅着蚂蚁的踪迹，一边用专业术语与同事交流，一边不时地发出惊叹声。
最终，胡珀-布依从同事递给她的一根草茎中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在茎秆发现了一群黑红色蚂蚁。这些蚂蚁通常生活在干燥的茎秆里，以捕食其他昆虫为生，其族群活动范围通常为1至2米。
原油泄漏后的几年里，在胡珀-布依调查的这些地区，蚂蚁基本已经消失――每年春天会有新的族群出现，到了夏末又都消失不见。在对蚂蚁体长进行测量后，她得出的结论是：生活在原油泄漏地区的蚂蚁头部较小，明显是营养不良的信号。
胡珀-布依同时还记录了这片区域内其他昆虫数量下降的情况，在沼泽地的笼养蚂蚱实验表明，减少的昆虫一般都死于原油污染的释放物质：夏季落潮时，沼泽表面板结的油层破碎后，下面的油层会往上渗，灭杀了蚂蚁喜欢吃的昆虫。“蚂蚁宁愿饿死也不愿进入被原油污染的沼泽中去寻找食物。”她说。
2015年年初，看着爬到她手上的蚂蚁，胡珀-布依十分激动。“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原油污染地的蚂蚁开始回归。这太让人激动了。”这一发现也符合胡珀-布依去年的判断：在受漏油事件影响的地区，蚂蚁群落已经恢复到正常时期的10%，其他昆虫数量的恢复率也在提高。“生态复苏的可能正在发生。”胡珀-布依说道。
对湿地生态等的影响
昆虫只是原油泄漏对生态影响的一个明显例子，但对生态的破坏是多方面的，即使在原油泄漏事件发生之前，沼泽侵蚀也是巴拉塔里亚湾最大的生态危机之一。石油公司的管道挖掘将沼泽地翻了个底朝天，改变了沼泽地的水系流动模式，严重破坏了地面植被，包括沿密西西比河修建的防洪工程，更是阻挡了来自上游的新鲜沉积泥沙的补充。
在原油泄漏事件发生后不久，科学家发现沼泽侵蚀开始加速。一项研究发现，由于泄漏的原油杀死了固化沼泽地腐殖土的植被，致使一些地区的侵蚀速度提高了一倍。但在泄漏发生之后的一年半里，随着植被在土壤中重新生长，侵蚀速率开始下降。
根据另一项研究，原油泄漏通过破坏植物根系，或通过改变深层土壤细菌种群，还在继续加速土壤侵蚀。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研究湿地侵蚀现象的专家尤金·特纳（Eugene Turner）发现，在原油泄漏发生后的几年里，一些地区的湿地侵蚀开始加速。据他估计，此次原油泄漏事件导致路易斯安那州5平方公里的沿海湿地消失。
路易斯安那州的巴拉塔里亚湾是深水地平线泄漏事件中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五年后的今天，研究人员仍在对其进行评估
无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巴拉塔里亚湾湿地侵蚀速度是令人震惊的。五年前，研究人员在沼泽地沿岸放置了一些标记原油泄漏影响范围的标杆，如今，这些标杆已在离岸20米的地方被水包围着。
在这些标杆的远处水面上，生活着一些受原油泄漏事件影响的受害者――宽吻海豚。巴拉塔里亚湾生活着大约1 800头以鱼虾为食的宽吻海豚。2011年的一次考察发现，其中29头海豚有与原油泄漏相关的中毒现象，近三分之一的海豚有中度到重度的肺部疾病，四分之一海豚体重严重下降。与佛罗里达州未受原油泄漏影响的海豚相比，巴拉塔里亚湾的海豚健康状况十分糟糕。
新的研究还显示了海豚大量死亡与原油泄漏事件之间的联系。2010年8月至2010年底，巴拉塔里亚湾发生了至少128起不同寻常的海豚搁浅事件。尽管原油泄漏之前也曾发生的一些搁浅事件，但一项由政府和私人资助的研究确认，在原油泄漏事件重灾区的巴拉塔里亚湾、密西西比州和阿拉巴马州沿岸，海豚搁浅次数明显激增。
“迄今发现的一些证据表明，深水地平线原油泄漏事件是导致海豚死亡率增加的重要原因之一。”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NOAA）的罗瑞·谢瓦克（Lori Schwacke）说道。他目前正在协助调查漏油事件对海豚产生的影响。
根据一项研究表明，泄漏事件致使大量原油沉入海底，污染了海底3 200平方公里的区域（相当于罗得岛的面积），在海湾底部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污染区。在海底石油钻探井口附近，科学家发现了一簇簇被原油灭杀或濒临死亡的珊瑚虫。污染甚至影响到远离泄漏中心17公里外的海底生态多样性，即由蠕虫、微小甲壳类动物、蜗牛、蛤类等海洋生物构成的生物多样性正在减少。
缓慢恢复的生态系统
五年来，尽管包括巴拉塔里亚湾等地区的生态系统一度遭受灭顶之灾，但大自然显示了其惊人的恢复能力。例如，褐鹈鹕在原油泄漏中曾大量死亡，如今也没有迹象表明其整体种群数量有所下降。在原油泄漏事故后的一年里，海湾中虾的数量甚至还有所上升。研究人员不知道，这是否因为当地政府在原油泄漏事件后禁止垂钓的原因，还是原油泄漏后导致虾群生长缓慢所致（更多的虾滞留在浅水区）。一项研究表明，在岸边草丛中筑窝的麻雀数量有所减少，但这一地区的麻雀总数却并没有下降。总之，没有迹象表明，海湾生态因原油泄漏事件而走向绝境。
或许最令人费解的是，尽管鱼类有明显的中毒迹象，但仍然显得很兴旺。在遭受重创的水域，一种常见的海湾鱼在漏油事件一年后被发现带有与生长异常、免疫反应增大等相关的遗传标记物。然而科学家们发现，没有证据表明这些明显的生理变化导致路易斯安那州的河口鱼群数量下降。这便留下了一个悬念：是真的没有变化？还是发生了一些微妙但目前尚未检测到的变化呢？抑或是因为这种变化目前还处于潜伏期？
曾花费数年时间跟踪岸边原油化学变化的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的化学家艾德·奥弗顿（Ed Overton）认为，尽管原油中的有毒化学物质在海湾会存留多年，但关键在于大自然非凡的自愈能力是如何消除这些污染物的。“很难找到永久性的影响。人们也许会说‘哦，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些影响。’但这些影响可能只局限于某个很小的范围内。”
但其他人不像他这么乐观。阿拉斯加威廉王子湾鲱鱼的故事也许是一个警示。1989年“埃克森·瓦尔迪兹”号货船在威廉王子湾触礁漏油，4 200万公升原油流入了该水域，四年后的1993年，鲱鱼数量开始锐减。十年后，有科学家得出结论认为，鲱鱼数量的下降实际上在原油泄漏的那一年就开始了。
杜克大学海洋实验室的生态学家布莱恩·希里曼（Brian Silliman）认为，“生态系统的不同部分对原油污染的反应是有所不同的。”希里曼专门从事巴拉塔里亚湾的海水沼泽和土壤侵蚀的研究。“有些人可能会说，生态系统是有弹性的，会迅速恢复活力，回归正常。但这只是生态系统的一个方面。问题在于，何时才能真正回归正常？”
经济损失与长远影响
如今墨西哥湾沿岸的褐鹈鹕种群数量看来正在恢复正常（上），尽管可能有数千褐鹈鹕在原油泄漏事故中死去（下）
由此看来，发生在2010年的深水地平线事件并非只是一个科学问题，其他方面还包括对湾区居民和企业的赔付、民事和刑事诉讼，以及漏油事件影响对周围各州环境产生的恢复和研究费用。总的费用目前尚不清楚，在做出环境恢复可能需要的高达数10亿美元的评估裁决之前，BP首先要承担高达137亿美元的污染罚款。
事实上，BP等公司已经在经济赔偿或刑事、民事罚款上付出了巨大代价，接下来可能还会更多。或许在2016年，它们有可能因造成环境损害还要支付一笔巨额罚款。但是，另一笔潜在的巨大罚单仍在联邦和州政府的评估之中，即自然资源损害评估（NRDA），其最终数额则取决于科学家视泄漏事件对环境影响和损害范围及持续时间的评估。
与此同时，BP援引了一些研究发现在开展一项宣传活动，称墨西哥湾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恢复常态，如泄漏的原油已开始分解，包括未发现一些野生动物有数量下降的迹象等。3月中旬，BP发表的一份报告称，“漏油事故发生后最悲观的预测并没有发生。”在一份回应环境恢复的报告中，BP称“墨西哥湾显示了强大的环境复苏迹象。”
胡珀-布依在巴拉塔里亚湾的猫岛上寻找生物复苏的迹象
关于原油泄漏事件的影响和恢复，路易斯安那州海岸保护和恢复机构的凯尔·格雷厄姆（Kyle Graham）认为，对生态的真正评估应是一个慎重而缓慢的过程。包括当地渔民也有他们自己的结论。作为第三代牡蛎捕捞者皮特，他很清楚盐度、水温和寄生虫都会影响他的收成。“我们的收成有高峰期，也有低谷期，”他说，“但近几年的产量是多年来最低最低的。”
在2012至2013年间，研究人员将放在笼子里的成体牡蛎分别放养在受原油泄漏影响和未受影响的地区，结果没发现有什么不同。但2013年的牡蛎幼体实验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即很少有牡蛎幼体在渗有原油的区域“定居”，即使极少数在污染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也生长缓慢。
在吉米湾，胡珀-布依捡起一块飞盘大小的黑色物体，看上去像似沥青与橡胶的混合物。这种厚达几厘米的物体，是泄漏的原油在墨西哥湾底部形成的最明显的东西，包括沼泽边缘的地面上也铺满了这种原油干结物。然而，水草也在生长。
当胡珀-布依将手中的这块原油干结物翻转过来，只见两只棕色的小螃蟹紧紧地依附在上面。尽管我们无法看到它们的体内正在发生着什么，但我们想象得到，在生存环境中它们接触到的原油正在给它们的细胞造成损害。也许它们已经有了应对这种生态灾难的生存策略，甚至在与污染物的亲密接触中继续繁衍兴旺。
资料来源 Sci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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