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机会和一些同事到希腊等国“走马观花”了一番,虽然接触的只是一些极其表面的现象,但感触颇深。除了古老的神庙,城镇居民的生活态度,与自然、与非人类生命的关系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因为在这些现象中所体现出的精神是我内心若隐若现的“神庙”,我身逢一个技术—商业气氛非常浓厚的社会环境,“成功”、“挣钱”,“挣钱”、“成功”,它让我感到压抑,和我内心的理想格格不入。
来到雅典,来到希腊的三个小岛——波洛斯岛、伊拉岛和爱琴纳岛,我才发现古希腊哲学在我内心铸造的“神庙”并没有在它的发祥地被现代文明摧毁,更不是我想象杜撰出来的虚幻之境,今天的人间还真有如此的生活风格。当然这不能排除我是用自己的想象“解释”了我所看到的东西。
两只流浪狗躺在希腊伊拉岛上临海的一座教堂露台上。
我看到了什么?希腊人脸上普遍具有的宁静、闲适和“神人”表情(有的人说看到的是“懒”);在大街小巷自由穿行的肥硕干净的流浪狗和没有被现代垃圾污染,但不时有狗屎、马粪的城镇街区(但绝不是到处,人们基本上能够自觉地处理这些排泄物,但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同行中有人问:怎么这里这样脏?我以为,这就是人与自然的“天然”关系所始然。我们在北京和上海的大街上是看不大到这些东西的,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痰迹、纸片、塑料瓶和烟头。请问:哪一种情况让你更能够容忍?
我这里想特别谈一谈在大街小巷中自由穿行的肥硕干净的流浪狗,它让我浮想连翩。我应当算是一个爱狗者,家中也养有一只别人仅用50元买来又不要了的小狗。看到别人让狗表演,给狗穿衣服,梳辫子,用狗圈拉着就不免地自问:这狗觉得自己是幸福呢还是受罪(我很惭愧现在才提出这个问题,2000多年前我们的先哲庄子早就用更精彩的语言表达了它)?也许这种心态使得我在家中反而常被我的小狗戏弄(我想,它是在跟我玩),它不会做任何人叫它做的动作,看电视和我们人抢位子,想在哪儿睡觉,就在那儿睡觉,甚至乱小便我也不忍打它,只能“批评”它两句,它就当成耳边风。当然我仍然感到对不起它,它必须被关在家里,到外面不是被人打,就是要咬人。它没有朋友,也没有情侣。有时我真怕它得上精神忧郁症。
爱琴纳岛街景
看到希腊的流浪狗,我似乎明白了希腊人对自由这个理念理解的彻底性。他们酷爱自由,并将这种爱延伸到自然,延伸到非人类生命。他们爱狗,给狗充分的自由,没有人打狗,狗对人非常亲密,走到哪里都有人喂食,看到它脏了自有人会给它洗。它自由自在地与同伴和情侣玩耍,有充分的运动,所以长得健康肥硕,显然没有心理问题。看来家养宠物的自由是非常有限的,根本上说,它们是不自由的。爱狗,又不给它自由,还以“属不属于自己”和“听不听自己的话”为对待它的标准,这是爱吗?
坦率地说,看到希腊自由的流浪狗后,我真不知道在中国怎样才能真正做到爱狗。因为在中国,狗儿们实现自由的过程,既是摆脱束缚的过程,也是失去“保护”的过程。
有人说,希腊人在工业文明的大潮中落后了。究竟是落后,还是一种睿智的“保持距离”?如果你看GDP的指标,看人均拥有的小汽车,看城市的高楼大厦,他们可能真的是不太“先进”,但2004年的雅典奥运会开幕式所表达的完美几乎成了不可超越的标杆。
再看看希腊的城邦生活和那里的狗儿们,我想,希腊人是精神贵族,古希腊的哲人苏格拉底所言:“一无所需最像神”。虽然哲学家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但他们遵从的是“不要重视非必须的东西”。蒙田认为:“我们的责任是使我们的举止井然有序,而不是去打仗、去扩张领地。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惬意,诸如执政、致富、建造产业之类的事情,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
这样的生活观念对欧洲人的影响是深刻、广泛和久远的,它不仅优化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人们对生命、对自然的态度。亚里士多德也曾经说过:科学与哲学来自闲暇。今天的大多数欧洲人仍然保留了对生活闲暇的高度重视,休假“使杂务中断,使焦灼凝冻,使肢体回归,使亲伦重现”。这恰好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欧洲文明形成的秘密。显然今天的希腊人离神比我们都近,所以他们才会有“神人”表情(我发现希腊人脸上大都有在雅典奥运会上那些艺术造型中人格神身上的神情)。
尽管我无法真切地知道狗儿们是否快乐,但我猜想:不挨饿,不受冻,也不挨打的流浪对狗来说是一种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在我们这里流浪狗就是“野狗”,这个称呼总给人一种很可怕的(凶),或者可怜(受伤)、肮脏的感觉;如果我们爱狗,自然想到的是把它养起来;电视上也看到有许多“动物保护主义者”呼吁人们来领养那些四处流浪的“野狗”。比起那些虐待狗或大吃狗肉的人来说,这自然已是很大的改观。但对狗而言,有没有一个自由或快活的问题?或者说,“野狗”的“野”要成为一种“自由”、“快活”到底需要哪些条件?
“我们学者”可能已达到不挨饿,不受冻的状态,但社会和我们自己所加于我们的不自由却也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一位同事听了我的这番感受,脱口而出:我们大学教师说得好听点就是宠物狗,狗儿们还相互争宠,主人喜欢听话的、能够通过各种“考核”的狗儿,那些有“独立意志”的狗儿则被晾在一边。在我看来,恰恰是怕被晾在一边,我们加于了自己许多的不自由。真正爱自由吗?那就放弃不必要的物欲,放弃媚俗吧!既不向官员,也不向知识权力者和大众讨好卖乖,如此,不管在怎样的环境中你精神上都会是自由的。因为人毕竟是有“自由意志”、有理性的,上帝给了人接近“神”的能力。
话说到这里似乎应当结束了,不过思考还在延伸:对人而言,仅这样就能算是“自由”了吗?恐怕还远远不够。除了“野”与“流浪”外,毕竟还有一个建构和维护共同体的秩序以及伦理道德规范上的自我约束问题。因为人毕竟不是狗,不能仅仅满足于不挨饿、不受冻、不挨打的“流浪”。但那些健壮肥硕的狗儿们在希腊神庙遗址上的自由流浪,所给予我们的启迪,恰恰在于我们是人,对自由的珍爱和不懈追求是我们最神圣的使命,是我们的尊严所在。
这就是我“走马观花看希腊”所想到的。
美丽的波洛斯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