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法国社会科学院高级研究员Michel博士最近刚访问我国。这一篇是Michel博士赠送的论文之一。这篇文章认为当代许多科学技术引起的问题实质上还是哲学的传统问题。因此从哲学的高度来认识有助于解开当代技术引起的困惑。文章还从哲学上对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思想对技术的责难进行了批判。

分子遗传学深刻地改变了关于人的同一性及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经典观念。如果打破种间杂交的壁障,经典的人类形象将会变成什么样?克隆技术,尤其是向哺乳类植入异类的基因,这对人类意味着什么?如果向胚胎注入异体基因产出的后代将有十个,八个双亲。这一连串的古怪现象及令人不安的结果对科学家有着不良的影响。因此,遗传研究必然反映为新的现象秩序的影响。

本研究即以这些技术的共同本质,向人类世界导入非人性的因素,作为基础;承认向非人性转移的意义;对“非人性”进行正确的解释。

. 转移的主题

1. 哲学向技术科学的转移

转移的概念可以从相互联结的两个层次来理解。首先,我们可以从这样的前提来理解,即任何人均可以对哲学的基本论题作迅速的“降解”。这些便是自古以来统治着西方世界的关于个体与集体的基本问题。降解的过程是与在一个大的官僚实体之下的哲学学院化联系着的。然而,这种文化运动还有更深刻的根源。降解的基础并不是传统哲学问题,诸如“可以认识什么?”,“必须做什么?”,“希望什么?”等问题的消失,而是使这些问题转向科学和技术。这便使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当代哲学变得不那么重要,或只是成为少数人的活动;又为什么技术的成就和科学的成就,例如理论物理和分子遗传学,却向人类社会提出种种根本性的问题。其实,这些问题仍然是哲学问题。例如:

——原子物理与热核武器迫使人们关心人类的共同命运受热核武器威胁的问题。

——如上所述的,分子遗传学可能引起人类的传统形象发生突变的问题。这也是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

——仿生和生命机器技术使人们必须重新认识生命与人工器官的界线。

以上三个例子清楚地说明西方哲学的根本问题向科学和技术活动的转移。这种转移使问题的表述发生着深刻的改变。其中最重要的是:

这些改变之一有赖于代表基本哲学问题的推论式的表述与科学理论和技术活动对这些问题的处理两者之间的通路。量子物理学和分子生物学均不直接针对人类个体和集体的命运,但它们的功能作用与它们的理论与实践活动的发展却影响着人类的命运。

另一些改变有赖于有关的学科,主要是物理学和遗传学,对这些问题所作的不自觉又默默无声的反应。在关于原子、分子、大分子这些惰性物质的基本元素的知识与关于原始生命结构,细胞的知识,两种知识的交界面上发生出来的分子遗传学通过发展以惰性物质和生命的组织性之间的连续性为基础的活动,实际上回答着关于生命的特异性和非生命的问题,而并不需要将一种还原成另一种。

这便是转移的第一种类型。它使得上述的问题,遗传学和人类中的非人性有了正当的存在理由。这就引起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当代科学和技术所提出的问题的根本原理及其严密的表述方式使科学和技术自身的活动却处于困难的境地。如果我们承认传统的哲学思考对那些我们目前已无直接兴趣的问题仍然在起作用,那么我们便能够理解在这些众多的问题与解决这些问题的概念方法之间的时间滞后差距。例如范围越来越大的遗传学研究与遗传学家的所作所为在伦理学上的合理性之间的滞后差距,驱使着人们选择他们的学术观和政治观,而并不要求人们随着不断发生的变化扩大他们的考虑。

2. 认识与现象重心的转移

粒子物理和分子遗传学研究的扩展所引起的第二种转移是放弃了对感觉经验的依赖,这就是一种危机,—种因知识领域和非人性现象在人类世界中的反作用而产生的危机。为了描述这种新型的转移,有时要回顾一下物理学的历史及某些物理学家的观察。1929年普朗克曾经宣称:“…用数学方法获得的量子物理学的结果,应该重新引入我们对感觉世界的表述,这样才能对我们有用。”粒子物理所引入的对于世界的新观点必须重新复录到感觉经验之中。

不仅仅量子物理学在理论上和技术成就上有了巨大的发展,而且没有一个人能够填补决定论在人类感觉经验领域和与此相联系的空间 - 时间概念上所起的作用和决、定论对粒子现象的作用之间的裂隙。在量子物理的核心概念方面出现了一系列现象,如系统的不可分割性和可逆性,这些现象作为了解以人类感觉经验为最终源泉的人类理性的观念和范畴的工具是完全不能被理解的。如果不能肯定存在着两种明显区别的决定论,也不能肯定人类知识的层次区分和在粒子层次上获得的知识是确定的,那就必须承认在从感觉领域向粒子物理转移的过程中,物理学家已经打破了以人类经验为基础的经典的知识结构。

由理论物理首先引入的人类知识的新情况具有广泛的边界,如下面将叙述的,与遗传学也有交界:

——现象研究领域的改变,由以古典力学为基础的感觉现象领域向粒子现象的转移。

——与人类认识领域的经典决定论现象彻底决裂,建立基本上数学化的概念工具。

——反常现象的出现,表现为人类知识核心的危机。

——在感觉现象与粒子现象之间不可能建立一种令人信服的连续性,并不可能对粒子现象作感觉经验的解释。

更确切地说,在感觉现象与粒子现象之间正在建立桥梁,但并不是普朗克所期望的,由原子的无人性向人类范畴的现象转移,或者说原子的人性化。这类联系是反方向性的,即与粒子范畴相联系的现象向人类中心论概念的感觉世界的物质进行渗透。热核弹与向地球引入星球温度均是向人类生活引入新现象的良好的例子。

这些由核物理所确立起来的情况指的是人类理性活动的转移与分散并施予无人性的现象。从某一方面来说,这种知识的转移又回到了经典的知识世界。于是,人类经验所寄寓的人类感觉意识及人类的“常识”世界便受到了骚动,经典的现象领域也受到了骚扰。理论物理所揭示的是科学本身的运动,似乎与人类世界及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无关,也无人类在动物进化中的地位无关。似乎托勒密的宇宙学永恒地成立着,一直在围绕人和地球来组织世界。哥白尼革命仅仅通过科学的确定性显示它的力量,并停留在感觉表象的层次,即从另一方面来说,更重要的是“无人性现象”对人类感觉世界的侵入所引起的信念。

分子遗传学显然属于感觉和肉眼现象领域的知识和实践向“非人类”现象转移的行列,也即不再是直接来自人类固有存在的器官。这种转移发生在两个层次;细胞学的层次与物理化学模式的粒子层次对生命的研究。遗传学的目标也随着传统的关于生命的问题转移着。如前所述,遗传学对生命物质特异性的问题悄悄地反应着,并对生命起源的问题反应着。它在对生命的研究中建立起生命物与惰性物之间的合理联系,为生命研究提供基础,而并不简单地将生命物还原成非生命物。依靠对生命的大分子水平的研究,遗传学建立了这样水平的研究,即使给人类感觉作为基础的那些传统观念发生了转移和变革,因此便与原子物理所引起的人类认知领域的骚动结合起来了。同样,我们又看到回到了人类中心论的范畴。

这便是第二型转移,而且也许是更重要的转移。

. 无人性和非人性

遗传学的巨大发展,所谓“遗传操作”的一切,立刻引起了恐慌和病态的好奇。这些反应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过敏反应的一部分,并在两个主导的思想境界中有着合理的地位。

——第一种思想境界以人类中心主义的人道为基础,一切道德的、政治的、和经济的活动均必须围绕人为人服务。在这个意义上,科学和技术的进步被视为受到不正确的认识框架影响的活动过程。这些不正确的认识框架有如:

——经济生产和社会生产的矛盾方式,包括错误的意识冲动,倒退思想,非科学的精神论,包括各种科学主义和新科学主义。

这种认识框架中的遗传学,它的活动和结果的衡量标准是所谓统治自然的人文计划。因此遗传学要么成为“对科学和人类进步的贡献”,要么更经常地成为非人道的活动,以人的扭曲和恐怖的时代为特征。新遗传现象的无人性往往成了非人性,包括一切负性的判断。这种判断的根本缺陷是它的解释本身有问题。

与这些人文思潮相对,在更深层对科学和技术进行责难的是海德格尔学派(Heidegger)。简单的说即“科学和技术的目前状况是困于形而上学死胡同中的哲学与文化的最后劫难。这种形而上学用本体论哲学代替真理,混淆存在的问题与人类的问题。”海德格尔清楚地看到了哲学向科学技术转移中的反常现象,科学技术越发展,非人性也越严重。他说:“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为着自身的需求。然而,人们今天却不能处处满足自己的需求,也不能处处满足人类的需求”。

. 分子遗传学的突破

首先让我们回顾一下建立遗传学的一些概念。首先是魏斯曼他最清楚地表述了遗传传递的选择假设,特别是遗传密码的基本概念。魏斯曼假设了一种特殊的遗传物质,种质,并认为种质存在于细胞核中。他提出种质与营养质的区分,并进一步提出遗传物质的携带者,染色体,是独立于躯体和环境条件之外的。

魏斯曼的种质即现在所谓的遗传程序,体质即机体表现。这两种区分即基因型与表现型。德 · 伏里斯提出基因及与突变相联系的等位基因概念。摩根对果蝇的研究将假设性的基因与具体可见的染色体联系起来。

遗传学的第二次突破是因大分子概念的确立而获得的。由于大分子概念才导致了遗传密码的发现,和对细胞代谢中酶的作用进行全面的研究。

物理 - 化学假设的引入对生命的本质带来了新的解释。毫无疑问,在关于生命的概念方面可以发现遗传学的最深刻的转移。通过这种观点,遗传学发生了重要的变化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与生产性。这些假说并不完全意味将生命机体还原成物理现象,而是应用大分子的知识才能对生命的知识进行全面的研究。向物理化学跨越的这一步引起遗传学家对现象层次的注意,在生命的特异性方面,用连接生命与非生命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来定义。遗传学家站在物理化学层次的立场上便带来了突破。尽管更深的意义仍不清楚,但却开始见到效果。

1. 人类中心主义的目标

向物理化学的转移至少在大分子的层次上在所有的生物之间建立起基本的关系。从人类遗传学来看,在分子遗传学下不存在不平等。另外应了解的是选择需要很长的时间,像纳粹种族人类学那样忽视选择所涉及的体质元素是完全不科学的。令人惊讶的巧合是纳粹也不接受粒子物理学,并把它称为“犹太物理”。因为按照粒子物理学将对生命体至非生命体的一系列等级统治的实体统统降为相同的原子。所以核物理是主张平等的。正因为纳粹德国阻止遗传学与核物理的接触而毁损了德国遗传学的发展。这种发展不久后便在美国和英国发生了。薛定谔的《什么是生命》—书1944年当他流亡在都柏林(Dublin)时问世了。

分子遗传带来的不仅是人与人的平等,甚至还包括人与环境、动物、植物的平等。

其次,遗传学引起的不是杂种、克隆人等等混乱不安,而是重新发现了更广泛的意义。例如人与大猩猩的杂种会将人与灵长类动物联系起来。杂种的道德和教育的价值是什么?它是否比大批白俄富农被扫地出门更坏?并不一定;杂种存在对人有什么影响?回答是否定的,因为这使人对自己的影像贬价。

遗传学使这种混乱成为具体的现实的东西。我们知道,社会并不仅仅依靠面包而生存,而且要大量地依赖神话。这方面雅各(Francois Jacob)说得对:“…在某些意义上,神话与科学有相同的功能,它们同样用某种世界的表象来充实人的精神,并给之以激励的力量。”在理性的压力下,大量的神话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今天我们似乎看到了神话与科学间的新的联合,这种联合不是从属的关系而是科学本身的现实情况。

2. “变态的选择”圈

在遗传技术成就迅速发展的同时,我们应该承认这些技术中的共同点,即大分子的同一性,也是所有生命体的同一性。事实上,一旦构成DNA链的核苷序列和氨基酸序列像ACGT四碱基(ACGT为腺苷、胞嘧啶、鸟嘌呤和胸腺嘧啶的缩写)或20个氨基酸一样被了解清楚的话,那么就可能:(1)在实验室中制造DNA,打开复制基因之路。(2)既然DNA,蛋白质在—切生物中结构是相同的,那么有可能:——打破种间界线;——制造杂种;——改变不同物种的基因图。

基本上,所有遗传技术均以一切物种均有同一的、稳定的大分子为基础。翻天覆地的事并不是生产出多种多样的产品,而在于发展了改变基因图的分子生物学。现在的问题是:分子遗传学是一系列复杂运动的结果,这些运动的基础之一是假定环境变动性与遗传稳定性之间的壁障并在这假设之上取得的选择假设的胜利。基本点是,环境对基因图不起作用,基因图改变是突变的结果,其表现型与环境适应,选择只是对突变种进行选择。

目前人类已可改变生物的基因图。如果说技术器械,操作,理论均属于环境条件,那么必须承认30年来我们并未进入基因型 - 外界环境分隔这个基本理论框架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遗传性是获得的特性。这并不是说选择假识已被证伪,也不是要倒退到拉马克学说。这只是表现了认识与现象上的混乱。

因此,如果不从认识论的角度来深入认识这一矛盾现象的话。我们就会在到处出现“无人性”现象,人类中心论受到动摇时,对一些问题感到困惑不解。例如对基因稳定性的改变对生物界会有什么影响?这一情况又引起了什么更有兴趣的事等等。